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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历代名人辈出,名人文化构建了西湖深厚而富有特色的人文景观内涵。开发西湖名人文化,早已成为西湖景区建设的重点,西湖周边林立着众多名人墓葬、故居和纪念馆。除了众多男性名人外,西湖在历史上也涌现过许多女性名人,她们也应该成为西湖名人文化开发的重要对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北宋以来,西湖确定了女性化的景观意象,并延续至今。西湖历代女性名人丰富了西湖女性化意象的内涵,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对于女性名人,由于长期以来的他者凝视,造成了许多误读。梳理西湖女性名人事迹,挖掘人物精神气韵,成了开发西湖女性名人文化的基础性工作。在研究的基础上,若能以具体景点为载体,打造女性名人的纪念空间,有利于更好地建构与呈现西湖的女性化意象。
陈端生就是一位值得研究的西湖女性。她著有弹词小说《再生缘》,讲述了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官至宰相,助未婚夫皇甫少华雪冤的故事,直到今天,《再生缘》仍家喻户晓。本文拟以清代才女文化语境解读陈端生和《再生缘》,挖掘这位西湖女性的人物精神内涵。陈端生的出生地勾山里位于西湖南山路柳浪闻莺对面,目前仍留存遗址,可以成为打造陈端生纪念馆、丰富西湖女性化意象的重要凭借。
清代才女文化与陈端生
陈端生出生于乾隆十六年(1751),彼时才女文化盛行。陈端生祖父陈兆仑号勾山,是“桐城派”古文家方苞的入室弟子,官至《续文献通考》纂修官总裁、太仆寺卿、顺天府府尹等。父亲陈玉敦曾任内阁中书、山东登州府同知等官。今人对古代女性的印象常常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很大的误解。中国古代上层社会一直不乏女教,在明清时期,甚至形成了蔚为大观的才女群体,江南地区尤盛。晚明叶绍袁提出女子“德、才、色”三不朽的观点,“才”是评价上层女性的重要标准。上层家庭的女子在闺阁接受良好的教育,经常以诗文唱和的方式发展彼此之间的情谊,且不乏有机会随着家人到外游历,增长见识。根据曼素恩对胡文楷《中国历代妇女著作考》的统计,有清一代,长江下游各府中,杭州共有女作家387位,在总人口中占0.0121,居长江下游各府之首。陈端生就是在乾隆时期才女环境下长大的大家闺秀,其幼时闺中教诲多来自母亲汪氏,并在成长过程中跟着父亲和祖父到处游玩,开阔了眼界。
陈端生未出阁之时,完成了《再生缘》前十六卷的创作。相较明朝才女喜欢写诗,到了清朝,弹词小说的创作逐渐流行起来。弹词小说由弹词发展而来,相比于弹词用于说唱演出,弹词小说更适合于案头阅读,亦有更高的文学性。它的典雅性虽然比不上诗,但篇幅较长,有强烈的叙事性,能让才女在创作中营造一个丰富的虚拟世界、传达自己的心声。在陈端生之前,才女创作弹词小说便已经很流行。《再生缘》是对另一部弹词小说——明末清初《玉钏缘》的续写,这是《再生缘》名字的来源。续写、改写前人作品是才女创作中的常见方式,可以看作才女们穿越时空的对话。有趣的是,《再生缘》这部续作的文学高度远远超过了《玉钏缘》,“《玉钏缘》之文冗长支蔓殊无系统结构,与《再生缘》之结构精密、系统分明者,实有天渊之别”。而且,它是陈端生未出嫁时候的少时之作。她从18岁(1768)开始,用了大约两年时间,随父赴任时在北京和山东陆续写了《再生缘》前十六卷,约六十万字。
但是,《再生缘》第十六卷完成以后,创作搁浅了,直到十多年后才写了第十七卷。未出嫁常常是才女比较幸福的时光,没有侍奉公婆、操持家务、养育儿女的重担,能在闺阁空间里享受着少女自由,创作成了生活中的趣事。才女婚嫁以后,普遍会陷入创作的低潮期,直到儿子成家以后,她们才可以从繁重家庭事务中解放出来,又一次进入相对自由的时期。因为丧母、出嫁等原因,陈端生停止了《再生缘》的写作。乾隆四十五年(1780),陈端生夫君范菼因科场案发配伊犁,不久以后,小女儿夭亡,陈端生陷入了人生的至痛时刻。乾隆四十九年(1784),34岁的她开始写第十七卷。在十七卷开篇,她回忆自己闺中初写《再生缘》的情景,与在亲友寄望下续写的心绪。
尽尝世上酸辛味,追忆闺中幼稚年。……侍父宦游游且壮,蒙亲垂爱爱偏拳。……管隙敢窥千古事,毫端戏写再生缘。……自从憔悴萱堂后,遂使芸缃彩笔捐。……闺阁知音频赏玩,庭帏尊长尽开颜。谆谆更嘱全终始,必欲使,凤友鸾交续旧弦。皇甫少华谐伉俪,明堂郦相毕姻缘。为他既作氤氲使,莫学天子故作难。造物不须相忌我,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重翻旧稿增新稿,再理长篇读短篇。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写再生缘。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
在陈端生停笔的这些年,因清代出版业的发达,《再生缘》前十六卷流进了阅读市场,并已经是“浙江一省遍相传”。因此,阅读完整的《再生缘》不仅是其亲友的心愿,也是广大读者的期待。但完成第十七卷之后,陈端生并没有再写下去。《再生缘》第十七卷里,皇帝识破孟丽君身份以后,想强迫她为妃子,孟丽君不肯屈服,陈端生的笔触于此戛然而止。陈端生可能去世于嘉庆元年(1796),年仅46岁。
关于陈端生为何停笔于第十七卷,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是,她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来完成创作,给后世留下了莫大的遗憾。第二种是,关于孟丽君的命运走向,陈端生陷入两难,于是只能停笔。这样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这要从孟丽君的人物形象说起。
因时人唯恐才女的学识会挑战社会道德秩序,明清才女创作常常引发争议。才女们自己也小心翼翼地平衡着遵守/打破社会秩序之间的关系。正如曼素恩评价盛清时期的江南闺秀:“在一个父权文化中,她们创造了妇女自己的话语,这种话语一方面惟礼是从,一方面却又使得隐隐然将欲冲溃礼教堤防的心潮与情思声闻于外。”女扮男装中状元是才女创作中的常见情节,甚至成为一种模式,盛行于弹词小说。它代表了闺阁女性对自我身份的不甘和想象,幻想着凭借自己的才情,可以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但故事的结局通常都是经历一番波折以后,女主角欢欣鼓舞地恢复女儿身,成为一名贤德的妻子,夫唱妇随、夫贵妻荣,回归到父权秩序之中。
而陈端生笔下的孟丽君却十分激进,她是具有自由思想、决意冲破传统礼教秩序之人。陈寅恪先生晚年“著书唯剩颂红妆”,所颂之“红妆”,一为柳如是、一为陈端生。他评价“《再生缘》实弹词体中空前之作,而陈端生亦当日无数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孟丽君是陈端生的“对镜写真”,她有强烈的自我意识,靠着自己的能力建功立业之后,她不想回归妻女身份,质疑世人奉为金科玉律的君父夫三纲。对于孟丽君的独特,陈寅恪作如是论断:“中国当日智识界之女性,大别之,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专议中馈酒食之家主婆。第二类为忙于往来酬酢之交际花。至于第三类,则为端生心中之孟丽君,即其本身之写照,亦即杜少陵所谓‘世人皆欲杀’者。前此二类滔滔皆是,而第三类恐止端生一人或极少数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时代,其遭逢困厄,声名湮没,又何足哉!又何足哉!”
陈端生将其身为女性的不甘、叛逆、抱负都寄托在孟丽君身上。在经历了半生曲折坎坷之后,她重续笔墨,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亲友嘱托,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想给塑造精神上的理想自我呢?如果真像亲友所期待的,要迎来一个“皇甫少华谐伉俪,明堂郦相毕姻缘”的结局,孟丽君势必要恢复女儿装,成为依从社会规范的妻子。但是如果不这样,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父权社会,孟丽君还能有怎样的出路呢?左右为难之间,陈端生只好放弃继续往下写。现在传世的《再生缘》共二十卷,后三卷为另一位杭州才女梁德绳续作,以大团圆为结局。
《再生缘》的流行甚至引起了其他才女的不安。晚于陈端生的侯芝(约1768—1830)就严厉批评了《再生缘》,认为它“灭尽伦常罪莫疑”,她认为孟丽君贪恋爵位,忘了救夫之志,有悖女德。侯芝将《再生缘》改写为《金闺杰》,以其他女性角色的节孝对比出孟丽君的不守女德。她还写了《再造天》,讲述孟丽君女儿皇甫飞龙野心勃勃,想效仿武则天,使得朝政大乱的故事,以进一步批判《再生缘》。侯芝的激烈反应更显示了陈端生的与众不同。
勾山樵舍与陈端生文化开发
鉴于陈端生《再生缘》的重要价值,西湖若开发陈端生文化,有利于提高西湖的女性化意象和人文内涵,但目前还尚未有足够的举措。陈端生祖父在西湖南山路柳浪闻莺对面勾山里建宅第,命名其居室为勾山樵舍,陈端生出生于此。勾山樵舍原建筑与花园已毁,但留有遗址。21世纪初,勾山里一带环境杂乱,布满老式民居。经过几次修整,勾山里在2016焕发了新颜。此次修整注意到了陈端生的名人文化,比如,建筑材料注重木质材料运用,增加人文气息并呼应“樵”字,地块前庭取名清风庭,意为人来人往有来去清风(出自《再生缘》)。在景点入口处“勾山里历史文化”的介绍中,也提到了陈端生《再生缘》,介绍郭沫若1961年两次探访勾山樵舍,并赋诗:“莺归余柳浪,燕过胜松风。樵舍勾山在,伊人不可逢。”但是,勾山里整修以后,除了前庭,内部未向民众开放。市民游客在此不能找到更多关于陈端生的踪迹,真正是“伊人不可逢”,多么可惜!呼吁在新修建的建筑中,开辟出陈端生纪念馆,成为西湖的女性文化打卡点。关于陈端生纪念馆的建设,提出以下三点建议。
首先,纪念馆应突出陈端生追求自由、独立的精神特质。陈端生引起陈寅恪和郭沫若的关注,是因为她身为传统社会的女性,竟然有着非常现代的自由思想之追求,实在难得一见。当今社会,女性在教育、婚姻、职场中追求两性平等,但她们仍然因为性别原因而遭遇许多困境。陈端生在坎坷的人生境遇中,以笔墨表达自己的不屈、对自由和独立的追求,其精神特质天然地接通当下,可以为现代社会的女性提供精神力量。这是陈端生纪念馆重要意义之所在。
其次,纪念馆不必完全拘泥于陈端生一人,而是以陈端生为纲、清代杭州才女文化为目,纲举目张。陈端生著有《绘影阁文集》和《再生缘》,可惜前者已经佚失。除了《再生缘》中的相关叙述,今人没有更多资料了解她的生平,这对纪念馆的人物生平陈设而言无疑是个挑战。但陈端生是清代才女文化的产物,也是异数。因此,可以将陈端生置于清代才女文化的语境中,从她的家学渊源中解释她的才华横溢。另外,在凸显陈端生的同时,可以勾勒清代杭州才女群像。这有利于提高今人对清代杭州地方文化和才女文化的认知,从而增添西湖的女性化意象和地方文化内涵。
最后,纪念馆可以结合《再生缘》的后世流传特点,以旅游演艺为思路,定期上演不同艺术形式的《孟丽君》。《再生缘》作为弹词小说,至今仍被弹词演绎,还改编成越剧、黄梅戏、淮剧等不同剧种的剧目。浙江本土剧种越剧《孟丽君》便是一出经典之作,它还被改编为首部沉浸式小剧场实验越剧《再生·缘》。杭州演艺市场非常兴盛,大华书场每天演出评弹,越剧也拥有广大的市场。在文旅融合的趋势下,纪念馆与剧团深度合作,演出弹词《再生缘》、越剧《孟丽君》等,并衍生出相关旅游项目,是盘活陈端生纪念馆的举措。
以上是笔者的一点浅见,希望能够抛砖引玉,引起各方对开设陈端生纪念馆的重视。女性名人应成为西湖名人文化开发的重要组成部分。西湖虽然饱含女性化意象,并有很多女性墓葬,但当下的景观设计依然采取貌似中性实则男性的视角,这解释了西湖为何至今还没有女性纪念馆。陈端生纪念馆可以成为破局之作。
黄蓓蓓,杭州西湖博物馆总馆文博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