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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五年(1090)四月,杭州知州苏轼上《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这份奏议中,苏轼列举了西湖不可废的五个理由,其中排在第一位的是西湖作为“放生池”的价值。今人看来,苏轼所列的西湖其他四个不可废的理由:城市水源、农田灌溉、调剂运河、酒税来源,无论哪一条都显然优于所谓放生“为人主祈福”的价值。但是,苏轼将这一理由列为第一条,不仅仅是一种“话术”,而是从西湖本身自唐以来所拥有的“信仰圣地”属性出发,提出的具有说服力的一条理由。
唐以来,杭州西湖逐渐由一个单纯的城市水源地转化为一个景观湖泊,在这一过程中,文人的改造和题咏自然是关键的因素,但是也不能忽视宗教信仰在湖泊功能改造中所起到的独特作用。除了苏轼所提到的佛家放生之举以外,唐以来盛行的投龙,也让西湖成为道教信仰的重要归宿地。
投龙的起源
投龙,是道教斋醮仪式中的一环,一般是将写有祈福消罪之语的文简和玉璧、金属制作的龙、金钮一起用青丝捆扎起来,在举办特定的斋醮仪式以后,投入名山大川,作为和神灵沟通的一种方式。投龙的兴起是和道教在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时期的不断发展并行的。
投龙,来源于五斗米道的“三官书”。五斗米道兴起于东汉末年,在汉末战乱,瘟疫频发的历史背景下,五斗米道以祛病为传播的主要形式,发展建立地方性的政教合一政权。其祛病的主要方式即是所谓“三官书”,《三国志》卷八裴注引《典略》:“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谓之三官手书。”张鲁等五斗米道的传道者为病人出具“三官书”,病愈以后以五斗米为谢礼,五斗米道因此得名。
五斗米道在魏晋时期盛行于江南,至南齐时,杭州已有五斗米道的传道者,《南齐书》载:“杜京产,字景齐,吴郡钱塘人……世传五斗米道。”山阴会稽王氏也是五斗米道的信奉者。五斗米道的流传,使得所谓“三官书”在江南地界开始流传。“三官书”的目的是除罪,五斗米道认为人的疾病是“天罚”,因此需要通过投递三官书的方式,自省消罪。而这个传统在“三官书”转化为投龙仪式的过程中被保留下来。
投龙与“三官书”的不同就在于它采用金、玉等材质制作媒介物,这种材质的要求使得投龙成为上层社会的专利。此时金属铸造的龙起到了“邮递员”的作用,来源于现实社会中的驿传制度,金属龙往往铸造成走龙的样式。陕西历史博物馆所藏何家村窖藏中,就有12枚金龙,长4厘米,高2.8厘米,纯金浇铸,每一件都是行走状态,应为道教投龙仪式所用。
唐代,由于皇室自认为是老子李耳后裔,因此道教得到了官方层面的重视,投龙仪式因此也盛行一时。唐代甚至将投龙上升为国家行为,尤其是唐玄宗时期,道教发展到了一个高峰,投龙也空前频繁,史载:“玄宗御极多年,尚长生轻举之术。……天下名山,令道士中官合炼醮祭,相继于路,投龙奠玉……”目前有出土于唐开元二十六年(738)的唐玄宗遣使投于湖南衡山的铜简(贵州省博物馆藏),可以作为唐玄宗时期投龙行为的实物佐证。
唐代对投龙的热衷,影响到了五代各割据政权,尤其是南方的割据政权。2016年,浙江台州黄岩南宋赵伯沄墓出土了南唐投龙玉璧一枚。玉璧上镌刻49字铭文:“大唐皇帝昪,谨于东都内庭,修金箓道场,设醮谢土,上仰玄泽,修斋事毕,谨以金龙玉璧,投诣西山洞府。昇元四年十月日告闻。”
南唐烈祖李昪于昇元三年(939)决定奉李唐为正朔,更国号为“唐”。次年就巡行东都广陵,建金箓道场设醮修斋,结束后投龙于“西山”。这里的“西山”,据考证为苏州西山林屋洞,自南唐以来就是投龙之所,1982年,林屋洞发现宋真宗投龙玉简,可为旁证。也有学者认为“西山”为洪州的著名道教洞天福地西山天宝洞。不论“西山”是在苏州还是洪州,共同点在于投龙选择的地方一定是道教的洞天福地。唐代杜光庭撰《天坛王屋山圣迹叙》记载说:“国家保安宗社,金箓籍文,设罗天之醮,投金龙玉简于天下名山洞府。”
相比之下,吴越钱氏的投龙就更为频繁,目前出土的投龙相关的文物,吴越国数量相对较多,根据统计,目前出土发现吴越钱氏的投简实物10件(套),分别藏于浙江省博物馆、绍兴博物馆等处(见下表),除了吴越忠逊王钱弘倧以外,其他历任吴越国王的投简实物均有出土,时间贯穿吴越国的历史始终。在这其中,杭州西湖出水的投简实物有7件(套),占据全部出土实物的70%。同时,在杭州西湖中还出水有诸多的吴越时期的投龙,杭州西湖博物馆总馆展厅就展出有吴越时期的鎏金铜龙一枚、铜龙一枚、铅龙两枚(为私人捐赠),应为吴越时期频繁的西湖投龙行为的见证物。
吴越时期的西湖投龙,在仪制上呈现出以下特征:
其一,投龙与帝王的“本命”有了密切的联系。吴越时期的投龙简文上俱有吴越王的名讳、生辰、年龄,并有“庚甲行年,四时履历”之类的字样,如1977年出土于绍兴望仙桥的钱镠77岁银简(绍兴博物馆藏)就如是写:“大道弟子天下都元帅尚父守尚书令吴越国王钱镠,年七十七岁,二月十六日生……乞镠庚甲行年,四时履历,寿龄延远,眼目光明,家国兴隆,子孙繁盛。”所谓“庚甲”,即指生辰八字。投龙简的内容将祈愿和帝王命理结合,体现出道教祈求长生的思想对唐五代帝王的深刻影响。帝王本命须记载于投龙简,源于唐代,唐玄宗开元年间拟定的投龙仪中明确规定:“假令本命,降诞功德,保护主上圣躬,皆须申明。根本所由,令得众圣咸闻,若不具明,虚费传驿。”因此,吴越的投龙具有很浓厚的帝王个人色彩,其根本目的并非是为了庇佑国泰民安,而是和帝王个人的长寿祈求和本命庇护有关。
值得一提的是投龙的地点,同样是和帝王的本命有密切关系的。唐玄宗的投龙仪式特别注重华山,这和唐玄宗的本命可能是华山有密切的关系。唐代的投龙也以投山简为多。吴越的投龙仪式,尤其是钱镠时期,对西湖特别看重,目前发现的吴越投龙简皆为投水简。从原因分析,应该是西湖对吴越首府杭州的城市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城市的水源、收入、防御皆仰赖于西湖一水,因此吴越王在有所祈的时候,自然首先就近向杭州西湖的“水府”投告。西湖也因此被吴越国神圣化,成为具有道教神性的湖泊。
其二,仪制的规范化。吴越国时期,随着投龙仪式上升到国家层面,投龙的仪制逐渐形成了一套规范的体系,一个集中表现就是投龙简文字趋向程式化,从现存的吴越投龙简看,吴越后期的钱弘佐、钱弘俶的投龙简文字,在行文上几乎是照抄前代的钱镠、钱元瓘的投龙简,格式也大致相同,这种特征甚至还可以作为判断吴越投龙简真伪的依据。
其三,道教信仰成为帝王个人神圣化的工具。从吴越投龙简的行文看,可以看到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就是道教徒的头衔加在吴越国王的官衔之前。前述的钱镠77岁银简上,“大道弟子”四字即冠在钱镠的官衔前,在钱弘俶于951年投西湖银简(浙江省博物馆藏)上,也将自己的头衔定为“大道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弟子”,并冠于世俗官衔前。这种吴越国王自认道教信徒的做法十分耐人寻味。众所周知,在吴越时期,佛教极其昌盛,西湖周边建佛寺造佛塔,甚至仿效阿育王造八万四千塔,令杭州有了“东南佛国”之美誉。但是从投龙的行为和仪轨看,吴越国王在崇佛的同时,也在利用道教为自身营造神圣化,体现出了吴越时期帝王信仰的实用主义和复杂性。同时值得一提的是,投龙简中皆明载了吴越国王的生辰,对生日的重视其实来自佛教,“过生日”的风俗源自隋文帝,仁寿三年(603),隋文帝颁诏:“六月十三日是朕生日,宜令海内为武元皇帝、元明皇后断屠。”生日习俗侵入道教的投龙仪式,显示出一种佛道融合的趋向。
而进入北宋时期,西湖仍然是帝王投龙所钟爱的地点,浙江省博物馆藏有西湖出水金龙一件,为1955年杭州市建设局西湖疏浚工程处移交,金龙形制与浙江仙居括苍山出土的北宋真宗时期的金龙形制一致,因此可认为是北宋时期西湖投龙的实物例证。这也说明,自吴越国以后,北宋朝廷依然将西湖作为神圣的水域,沿袭吴越的做法,将帝王的个人诉求投之西湖。
投龙,作为中国道教发展史上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产生于唐代,至五代和宋代达到极盛并逐渐成形。在这个发展过程中,由于吴越国的作为,使得西湖成为道教投龙现象研究中不可不忽视的一个重要地点。西湖出水的投龙相关实物之多,内容之丰厚,时间跨度之久,都是其他区域无法比拟的。
投龙现象的本质,是古代帝王将自身的私域诉求上升到国家层面,从而为自身统治塑造合法化的过程。对这个过程的探讨,可以窥见古代帝王信仰的复杂性和功利性,考察其历史变迁,也可以从侧面探索帝王利用宗教信仰丰富其统治手段的方法。在探究西湖道教文化时,应将西湖投龙的变迁及其影响纳入研究。
陈杰,杭州西湖博物馆总馆文博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