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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对唐宋两朝钱塘湖(西湖)上下湖的变迁进行研究。通过对杭州陆地形成、城市发展时间线的梳理,提出在不同时期,上下湖的关系和作用是不同的,是持续演化的。通过历史文献和近代地图的比对,论证上下湖水系的具体内容和位置。西湖古称钱塘湖,白居易在《钱塘湖石记》中开篇即说“钱唐湖一名上湖”,有了这个上湖的称呼,就不得不让人很感兴趣,是不是有对应的下湖?下湖又在哪里呢?
下湖在文献中的出现要远远晚于上湖,苏东坡出任杭州时上书皇帝《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中首次提道:“今岁不及千顷,而下湖数十里间,茭菱谷米,所获不赀。”在此语境下,似乎下湖并非一个固定的边界,而是指整个下游数十里受西湖水灌溉的区域。到了南宋,《淳祐临安志》才正式提出了下湖的边界“在钱塘门外,其源出于上湖(即西湖),一自玉壶水口流出九曲沿城一带,至余杭门外。一自水磨头石函桥东入策选锋教场,杨府云洞。北郭税务侧合为一流,如环带然,有二斗门潴蓄之”。也就是说,下湖是由两条河道环绕的区域。
第一路水出所谓玉壶水口,是指玉壶园一侧的出水口,玉壶园在钱塘门外稍南,不足百步,是南宋中兴四大将,死后被封为“鄜王”刘光世的园林。2008年,在环城西路圣塘路一侧发现了南宋钱塘门的遗址,其南百步,大约就是如今湖滨六公园的位置。参考康熙五十五年至雍正五年之间画的《杭州西湖江干湖墅图》,在清代钱塘门外稍北就是圣塘坝(闸),由此河道沿着城墙弯弯曲曲延伸。从宋到清,水口的位置或有改变,主要的河道应该变化不大,这也就是如今的古新河的走向。
另一路,从石函闸开始。石函闸相传为唐代李泌所建,现已不存。正对断桥的石函路自古是进出西湖的重要交通线,石函桥(闸)正是在石函路的另一头,跨过现在的保俶路。策选锋是南宋的一支禁军,共有十寨, 其中步军六寨马军二寨就曾占据昭庆寺作为营地,宋理宗宝庆年后昭庆寺恢复,军队还驻扎在昭庆寺附近,《咸淳临安志》记载:“策选锋步军六寨,教场在昭庆寺侧寨内”。而杨府云洞是指南宋大将杨沂中的云洞园,南宋末年董嗣杲《西湖百咏》叙述绍兴末杨存中所建云洞园位置时就说:“在昭庆寺北,马军教场后。”保俶路一直到民国仍是一条水路——松木场河,直到1935年的民国地形图上,我们仍可看到,这条河道向北延伸,在弥陀山弥陀寺北折向东北,与古新河在武林门外相汇,这两条河如环如带正好把昭庆寺、策选锋的驻地以及杨氏的云洞园包括在内,如今的弥陀寺公园很可能是南宋云洞园的一部分。同时在民国的地形图上,仍然看可以看到大量的池塘河汊,这就是下湖的残余。我们可以想象,南宋时期的下湖水面一定比民国地图所表现得更大,但从各种记载来看,到了南宋时期,下湖已经开始淤塞了,与其说是湖,更像是一片湿地,其中高敞的部分,已经被用于建筑、园林。下湖的淤塞其实与西湖是一样的,如果西湖不是历代仁人志士一再疏浚,可能也与下湖一样。因此,从狭义地讲,南宋时期的下湖就是今天的环城西路、保俶路、体育场路围合的区域。
广义地讲,上湖下湖的区分实际上是古人为了满足不同的地形、地势生产生活需要发展出来的水利系统。《钱塘湖石记》接着“钱唐湖一名上湖”写道:“周回三十里,北有石函,南有笕。”石函很好理解,就是石函闸,而“笕”不少注释者注为“笕决湖”,似乎是另一水体,然而“笕决湖”从未在历史文献中出现,“笕”的原意,《康熙字典》说:“以竹通水也。”为什么南侧要有竹子做的排水设施?这与湖东陆地的形成相关。
西湖与钱塘江的隔绝,最迟要到唐代,宋人程大昌《演繁录·沙塘河》记载:“胥山西北旧皆凿石以为栈道。景龙四年,沙岸北涨,地渐平坦,桑麻植焉,州司马李珣始开沙河,水陆成路,事见杭州龙兴寺图经。” 景龙是唐中宗的年号,景龙四年(710),城东新形成的陆地由钱塘江潮水冲积形成,实际上是一片滩涂地。开沙河就是通过河道把地层中的蓄水排走便于人类居住和耕作。而钱塘江的潮水是海水倒灌形成的咸潮,因此必须要有淡水才能改良土壤,以便生产生活。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在西湖东侧成为陆地70年后,李泌任杭州刺史,开六井,方便百姓生活。所谓开六井,并不是挖六口井,而是用管道引西湖水到六井,方便百姓汲取,这些管道就是笕。李泌开的六井分别为相国井、西井、方井、金牛井、白龟井、小方井。今相国井遗址尚存,在解放路井亭桥西。可以想象,在此之后,除了这些生活用的引水管道,还有更多农业生产用的引水道出现,这也就是白居易说的“南有笕”。
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是在唐穆宗长庆二年(822),李泌之后40年。经过这40年的发展,原来李泌修筑六井的地方,被白居易称为“郭”,《钱塘湖石记》写道:“又云放湖即郭内六井无水。”既然是郭,就是城墙外。白居易又有诗说:“州傍青山县枕湖。”即是指当时杭州州城(州治)在凤凰山麓,而钱塘县县城(县治)在西湖边,而中间的陆地,最多只能算是外郭。既然是外郭,就还有很多的农业耕作存在,所以白居易说只要上湖蓄泄及时“濒湖千余顷田无凶年矣”。也就是说,唐代上湖的边界是清晰的,而下湖确是模糊的,不管是北石函还是南笕,水口以下都是灌溉农业生产为主,湖水最终的去向既有可能向北进入运河水系,也有可能向南进入钱塘江。
为了上湖的蓄水,白居易除了留下《钱塘湖石记》外,还又筑了白堤蓄水,他写道“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亲自在文集中加注“今春增筑钱塘湖堤贮水以防天旱故云”。如今西湖的白堤,游客如云,但这并不是白公堤,这条堤在历史上被称为白沙堤。白居易所筑的白公堤位置,历代学者考证说法很多,摊开地图一看,西湖三面环山,山势尽处,是南北两个水口“石函”和“笕”,最需要筑堤蓄水的是在城东侧,东侧那时还不是城市,在此筑堤才能“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但是白居易的诗为什么又说“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呢,白沙堤并不在湖东岸呀?东侧是沙涨地,沙涨地上就地取沙筑堤是不是理所当然呢,或许白沙堤只是当时堤岸的统称,毕竟白居易说到我们今天的白堤时只是说“孤山寺路在湖洲中,草绿时望如裙腰,旧志云不知所从始”,并没有称它为白沙堤。
为什么后人再也找不到白公堤了?钱镠说得很清楚,《宋会要辑稿·礼二一》所载《嘉泽庙钱镠碑》中说:“自予翊扶圣运,移建节旄,旧日湖堤尽改为城宇。”白公堤的湮没很可能就是与吴越杭州西城墙的建设整合在一起了,而白公堤、白沙堤、白堤这几个名字却逐渐被人流转到了那条孤山寺路的身上,历史就是这么神奇。
清代学者吴农祥在《西湖水利续考》中说:“唐之水利,夺湖于江者也。”“夺湖于江”就是要隔绝钱塘江潮水对西湖的影响,唐代处理这个问题的两个主要措施就是开沙河和建捍海塘,所谓沙涨地就是我们常见的滩涂地,不适合居住,开沙河就是通过河道把地层中的蓄水排走便于人类居住和耕作。开沙河的时间应早于建捍海塘的时间,因为早期的沙涨地中主要是农业,即所谓“桑麻植焉”,即便是潮水来去,冲毁一部分农田,损失也不会太大。到了吴越国钱镠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人口藩聚,城市逐渐成形,不得不建设海塘来保证安全。唐乾宁二年(895),白居易离开杭州后又70年,吴越王钱镠第三次扩建杭州城,这次钱镠先筑捍海塘,再筑城,终于成功,考古发现钱氏海塘的位置在建国路、复兴路一带。
杭州外城建成后,带来两个重大变化,第一,灌溉面积大大减少,苏东坡在《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中说:“今岁不及千顷,而下湖数十里间,茭菱谷米,所获不赀。”白居易说的千顷是北石函、南笕两个方向灌溉的总和,原来出南笕,向南、向东的农业用水变成了城市用水,灌溉面积大大减少了。由于西湖水的用途出现了分野,向东、向南的城市用水逐渐形成了上湖水系,而从北侧石函闸泄出的灌溉用水则成了下湖水系。
第二,海塘建成后沙河水系就与钱塘江截断了联系,所有的沙河水流方向就不是向南排入钱塘江,而是舍近就远从南向北排入运河水系。苏东坡上《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的时间是北宋元祐五年(1090)年,距离最初形成沙涨地的景龙四年(710)已经过去了300多年,最早建设的沙河已经不再有泄土层里积水的功能,变成了城内运河水系,这时反而需要大量的源头活水来带动河道流动,保持航运。所以吴农祥说:“宋之水利,分湖于江者也。分湖于江,其法利用卫湖,使湖强而江弱,湖为主而江为辅,而郡受其利矣。”这是说宋代杭州城市用水的特点是:要使西湖水供给城市的量,大于钱塘江的潮水影响,防止咸潮影响淡水供给和潮水带来的泥沙在城内水系淤积。当然,这仅仅靠西湖的水量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依靠其他手段的辅助,所以整个上湖水系出现明显的人为设计的影响。
三、宋代水系
宋代上湖水系主要是城内四河,由西而东分别为清湖河、市河(又称小河)、盐桥运河和茅山河。清湖河的走向大致是从清波门暗渠入水,沿劳动路向北,到西湖大道南折向东,到浣纱路再折向北,一直到庆春路,沿庆春路转武林路出武林门。小河南侧沿清河坊路与盐桥运河相连,然后沿中山路折向北,到天水桥附近折向西,沿体育场路南侧西行与清湖河汇合。盐桥运河大约起于万松岭路南,凤山新村附近,吴越国时期这里称为碧波亭,相传是吴越王训练水军的地方,宋代盐桥运河不与龙山河相通,这两条河的贯通要到元代。从碧波亭起,盐桥运河基本是沿现在中河北上,一直到梅登高桥转向西侧与小河相汇。茅山河在北宋起于钱塘江的浙江闸,入保安水门后,在盐桥运河以东折向北,线形与盐桥运河平行,到梅登高桥附近折向西与盐桥运河相合。茅山河是城内四河中唯一与钱塘江水系相通的河道。城内四河在余杭门(武林门)内汇合后,出余杭水门,出余杭水门后北行至得胜桥与泛洋湖汇合,称为下塘河。这条下塘河并不是我们现在见到的运河,宋代杭州城北有一大片湖水称为泛洋湖,大运河从得胜桥入泛洋湖,泛洋湖一直延伸到艮山门,然后转入贴沙河通保安水门。下塘河要在左家桥附近汇入泛洋湖,当地地名历史上称为清水潭。
(二)宋代下湖水系
杭州的地理位置,降雨虽然丰沛,但时间分布不均。吴越国以后的杭州城市发展,其城内运河却需要稳定而持续的用水,因此上湖(西湖)实际上起到的是一个调蓄水库的作用。而下湖这时候更像一个行洪、滞洪区。当春夏之交,雨水充沛西湖水满时,这时从石函、玉壶水口泄下,这时的下湖是真正的湖,而到了干旱的时候,则是河汊纵横。林和靖有《上湖闲泛舣舟石函因过下湖小墅》诗:“平湖望不极,云树远依依。及向扁舟泊,还寻下濑归。青山连石埭,春水入柴扉。多谢提壶鸟,留人到落晖。”是一派水乡人家的气象。所以整个下湖水系,应是较少人为干预,较为自然的情况。
宋代的下湖水系除了后世古新河松木场河所围绕的湿地外,还有两条河道,下湖河与塘河。塘河如今也归入古新河,如今的武林门至米市巷段,《咸淳临安志》称为:“塘河自北郭税务驿亭下直抵左家桥,系下湖泄水去处。”下湖河更为重要,《咸淳临安志》说:“在溜水桥柴场北,自选策马军寨墙、八字桥、沿东西马塍、羊角埂、上泥桥、下泥桥,直抵步司中军寨墙北。”在这些地名中至今仍在沿用的是八字桥,大约是保俶路与天目山路交叉口,上泥桥、下泥桥就是上宁桥、下宁桥,下湖河基本就是今天西溪河下的走向,然后分两路,一路向东汇入左家桥、江涨桥与下塘河、运河水系连接,一路向西北汇入余杭塘河。从民国地形图上看,塘河、下湖河所包围的区域仍然包含了白荡海等大片湿地,实际上可以算作下湖之后的二级泄洪区。
陈易,浙江文博古建筑设计有限公司负责人,教授级高级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