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西湖上下湖考 - 陈易

2024-11-07 15:10:58 4

2024年9月23日,由杭州市西湖学研究会、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管委会、杭州市园林文物局联合主办的《走近西湖》论文集发布会在杭州西湖博物馆总馆西博馆区成功举行,论文集精彩亮相!
论文集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西湖学研究会对杭州西湖的解读,使西湖的学术研究工作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由杭州市西湖学研究会张建庭会长主编,潘云鹤院士题字,杭州市原市长仇保兴题序,书中收录了86篇与西湖文化相关的文章,涉及西湖学研究的诸多方面,如西湖美学、美食文化、西湖综保工程等。
为了让更多热爱西湖的读者能赏读到《走近西湖》论文集,我们将陆续选择论文集中的优秀文章经过提炼后分期与大家分享。



唐宋西湖上下湖考
文字 | 陈易

本文对唐宋两朝钱塘湖(西湖)上下湖的变迁进行研究。通过对杭州陆地形成、城市发展时间线的梳理,提出在不同时期,上下湖的关系和作用是不同的,是持续演化的。通过历史文献和近代地图的比对,论证上下湖水系的具体内容和位置。西湖古称钱塘湖,白居易在《钱塘湖石记》中开篇即说“钱唐湖一名上湖”,有了这个上湖的称呼,就不得不让人很感兴趣,是不是有对应的下湖?下湖又在哪里呢?

一、下湖的位置

下湖在文献中的出现要远远晚于上湖,苏东坡出任杭州时上书皇帝《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中首次提道:“今岁不及千顷,而下湖数十里间,茭菱谷米,所获不赀。”在此语境下,似乎下湖并非一个固定的边界,而是指整个下游数十里受西湖水灌溉的区域。到了南宋,《淳祐临安志》才正式提出了下湖的边界“在钱塘门外,其源出于上湖(即西湖),一自玉壶水口流出九曲沿城一带,至余杭门外。一自水磨头石函桥东入策选锋教场,杨府云洞。北郭税务侧合为一流,如环带然,有二斗门潴蓄之”。也就是说,下湖是由两条河道环绕的区域。


第一路水出所谓玉壶水口,是指玉壶园一侧的出水口,玉壶园在钱塘门外稍南,不足百步,是南宋中兴四大将,死后被封为“鄜王”刘光世的园林。2008年,在环城西路圣塘路一侧发现了南宋钱塘门的遗址,其南百步,大约就是如今湖滨六公园的位置。参考康熙五十五年至雍正五年之间画的《杭州西湖江干湖墅图》,在清代钱塘门外稍北就是圣塘坝(闸),由此河道沿着城墙弯弯曲曲延伸。从宋到清,水口的位置或有改变,主要的河道应该变化不大,这也就是如今的古新河的走向。

另一路,从石函闸开始。石函闸相传为唐代李泌所建,现已不存。正对断桥的石函路自古是进出西湖的重要交通线,石函桥(闸)正是在石函路的另一头,跨过现在的保俶路。策选锋是南宋的一支禁军,共有十寨, 其中步军六寨马军二寨就曾占据昭庆寺作为营地,宋理宗宝庆年后昭庆寺恢复,军队还驻扎在昭庆寺附近,《咸淳临安志》记载:“策选锋步军六寨,教场在昭庆寺侧寨内”。而杨府云洞是指南宋大将杨沂中的云洞园,南宋末年董嗣杲《西湖百咏》叙述绍兴末杨存中所建云洞园位置时就说:“在昭庆寺北,马军教场后。”保俶路一直到民国仍是一条水路——松木场河,直到1935年的民国地形图上,我们仍可看到,这条河道向北延伸,在弥陀山弥陀寺北折向东北,与古新河在武林门外相汇,这两条河如环如带正好把昭庆寺、策选锋的驻地以及杨氏的云洞园包括在内,如今的弥陀寺公园很可能是南宋云洞园的一部分。同时在民国的地形图上,仍然看可以看到大量的池塘河汊,这就是下湖的残余。我们可以想象,南宋时期的下湖水面一定比民国地图所表现得更大,但从各种记载来看,到了南宋时期,下湖已经开始淤塞了,与其说是湖,更像是一片湿地,其中高敞的部分,已经被用于建筑、园林。下湖的淤塞其实与西湖是一样的,如果西湖不是历代仁人志士一再疏浚,可能也与下湖一样。因此,从狭义地讲,南宋时期的下湖就是今天的环城西路、保俶路、体育场路围合的区域。


二、作用和演变

广义地讲,上湖下湖的区分实际上是古人为了满足不同的地形、地势生产生活需要发展出来的水利系统。《钱塘湖石记》接着“钱唐湖一名上湖”写道:“周回三十里,北有石函,南有笕。”石函很好理解,就是石函闸,而“笕”不少注释者注为“笕决湖”,似乎是另一水体,然而“笕决湖”从未在历史文献中出现,“笕”的原意,《康熙字典》说:“以竹通水也。”为什么南侧要有竹子做的排水设施?这与湖东陆地的形成相关。


西湖与钱塘江的隔绝,最迟要到唐代,宋人程大昌《演繁录·沙塘河》记载:“胥山西北旧皆凿石以为栈道。景龙四年,沙岸北涨,地渐平坦,桑麻植焉,州司马李珣始开沙河,水陆成路,事见杭州龙兴寺图经。” 景龙是唐中宗的年号,景龙四年(710),城东新形成的陆地由钱塘江潮水冲积形成,实际上是一片滩涂地。开沙河就是通过河道把地层中的蓄水排走便于人类居住和耕作。而钱塘江的潮水是海水倒灌形成的咸潮,因此必须要有淡水才能改良土壤,以便生产生活。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在西湖东侧成为陆地70年后,李泌任杭州刺史,开六井,方便百姓生活。所谓开六井,并不是挖六口井,而是用管道引西湖水到六井,方便百姓汲取,这些管道就是笕。李泌开的六井分别为相国井、西井、方井、金牛井、白龟井、小方井。今相国井遗址尚存,在解放路井亭桥西。可以想象,在此之后,除了这些生活用的引水管道,还有更多农业生产用的引水道出现,这也就是白居易说的“南有笕”。

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是在唐穆宗长庆二年(822),李泌之后40年。经过这40年的发展,原来李泌修筑六井的地方,被白居易称为“郭”,《钱塘湖石记》写道:“又云放湖即郭内六井无水。”既然是郭,就是城墙外。白居易又有诗说:“州傍青山县枕湖。”即是指当时杭州州城(州治)在凤凰山麓,而钱塘县县城(县治)在西湖边,而中间的陆地,最多只能算是外郭。既然是外郭,就还有很多的农业耕作存在,所以白居易说只要上湖蓄泄及时“濒湖千余顷田无凶年矣”。也就是说,唐代上湖的边界是清晰的,而下湖确是模糊的,不管是北石函还是南笕,水口以下都是灌溉农业生产为主,湖水最终的去向既有可能向北进入运河水系,也有可能向南进入钱塘江。


为了上湖的蓄水,白居易除了留下《钱塘湖石记》外,还又筑了白堤蓄水,他写道“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亲自在文集中加注“今春增筑钱塘湖堤贮水以防天旱故云”。如今西湖的白堤,游客如云,但这并不是白公堤,这条堤在历史上被称为白沙堤。白居易所筑的白公堤位置,历代学者考证说法很多,摊开地图一看,西湖三面环山,山势尽处,是南北两个水口“石函”和“笕”,最需要筑堤蓄水的是在城东侧,东侧那时还不是城市,在此筑堤才能“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但是白居易的诗为什么又说“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呢,白沙堤并不在湖东岸呀?东侧是沙涨地,沙涨地上就地取沙筑堤是不是理所当然呢,或许白沙堤只是当时堤岸的统称,毕竟白居易说到我们今天的白堤时只是说“孤山寺路在湖洲中,草绿时望如裙腰,旧志云不知所从始”,并没有称它为白沙堤。


为什么后人再也找不到白公堤了?钱镠说得很清楚,《宋会要辑稿·礼二一》所载《嘉泽庙钱镠碑》中说:“自予翊扶圣运,移建节旄,旧日湖堤尽改为城宇。”白公堤的湮没很可能就是与吴越杭州西城墙的建设整合在一起了,而白公堤、白沙堤、白堤这几个名字却逐渐被人流转到了那条孤山寺路的身上,历史就是这么神奇。


清代学者吴农祥在《西湖水利续考》中说:“唐之水利,夺湖于江者也。”“夺湖于江”就是要隔绝钱塘江潮水对西湖的影响,唐代处理这个问题的两个主要措施就是开沙河和建捍海塘,所谓沙涨地就是我们常见的滩涂地,不适合居住,开沙河就是通过河道把地层中的蓄水排走便于人类居住和耕作。开沙河的时间应早于建捍海塘的时间,因为早期的沙涨地中主要是农业,即所谓“桑麻植焉”,即便是潮水来去,冲毁一部分农田,损失也不会太大。到了吴越国钱镠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人口藩聚,城市逐渐成形,不得不建设海塘来保证安全。唐乾宁二年(895),白居易离开杭州后又70年,吴越王钱镠第三次扩建杭州城,这次钱镠先筑捍海塘,再筑城,终于成功,考古发现钱氏海塘的位置在建国路、复兴路一带。

杭州外城建成后,带来两个重大变化,第一,灌溉面积大大减少,苏东坡在《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中说:“今岁不及千顷,而下湖数十里间,茭菱谷米,所获不赀。”白居易说的千顷是北石函、南笕两个方向灌溉的总和,原来出南笕,向南、向东的农业用水变成了城市用水,灌溉面积大大减少了。由于西湖水的用途出现了分野,向东、向南的城市用水逐渐形成了上湖水系,而从北侧石函闸泄出的灌溉用水则成了下湖水系。


第二,海塘建成后沙河水系就与钱塘江截断了联系,所有的沙河水流方向就不是向南排入钱塘江,而是舍近就远从南向北排入运河水系。苏东坡上《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的时间是北宋元祐五年(1090)年,距离最初形成沙涨地的景龙四年(710)已经过去了300多年,最早建设的沙河已经不再有泄土层里积水的功能,变成了城内运河水系,这时反而需要大量的源头活水来带动河道流动,保持航运。所以吴农祥说:“宋之水利,分湖于江者也。分湖于江,其法利用卫湖,使湖强而江弱,湖为主而江为辅,而郡受其利矣。”这是说宋代杭州城市用水的特点是:要使西湖水供给城市的量,大于钱塘江的潮水影响,防止咸潮影响淡水供给和潮水带来的泥沙在城内水系淤积。当然,这仅仅靠西湖的水量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依靠其他手段的辅助,所以整个上湖水系出现明显的人为设计的影响。


三、宋代水系


(一)宋代上湖水系

宋代上湖水系主要是城内四河,由西而东分别为清湖河、市河(又称小河)、盐桥运河和茅山河。清湖河的走向大致是从清波门暗渠入水,沿劳动路向北,到西湖大道南折向东,到浣纱路再折向北,一直到庆春路,沿庆春路转武林路出武林门。小河南侧沿清河坊路与盐桥运河相连,然后沿中山路折向北,到天水桥附近折向西,沿体育场路南侧西行与清湖河汇合。盐桥运河大约起于万松岭路南,凤山新村附近,吴越国时期这里称为碧波亭,相传是吴越王训练水军的地方,宋代盐桥运河不与龙山河相通,这两条河的贯通要到元代。从碧波亭起,盐桥运河基本是沿现在中河北上,一直到梅登高桥转向西侧与小河相汇。茅山河在北宋起于钱塘江的浙江闸,入保安水门后,在盐桥运河以东折向北,线形与盐桥运河平行,到梅登高桥附近折向西与盐桥运河相合。茅山河是城内四河中唯一与钱塘江水系相通的河道。城内四河在余杭门(武林门)内汇合后,出余杭水门,出余杭水门后北行至得胜桥与泛洋湖汇合,称为下塘河。这条下塘河并不是我们现在见到的运河,宋代杭州城北有一大片湖水称为泛洋湖,大运河从得胜桥入泛洋湖,泛洋湖一直延伸到艮山门,然后转入贴沙河通保安水门。下塘河要在左家桥附近汇入泛洋湖,当地地名历史上称为清水潭。

南宋时期上湖水系示意图
西湖、运河、钱塘江三者有着地形上的高差,相对运河与钱塘江的交汇处,西湖位于上游,而运河与钱塘江交汇处在下游,相对而言,西湖水海拔最高,平时是可以流入钱塘江,也可以流入运河,但钱塘江水位在涨潮时候也可以倒灌西湖的,毕竟西湖曾经是潟湖。虽然吴越王筑海塘后基本隔绝了西湖与钱塘江的关系,河流就几乎只能流入运河了,所以前面说“夺湖于江”。但是为了航运需求仍然留了两个船只出入的缺口,就是龙山闸和浙江闸。从浙江跨浦桥(浙江闸)至保安水门的河道,即前述茅山河的城外部分,以及从浑水闸(龙山闸)至保安水门的龙山河,仍然受到钱塘江潮水的影响,潮水来时仍会把咸水及泥沙带入城内河道。当城内水位高时,咸潮和泥沙对城市河道的影响就小,所以西湖的蓄水,除了灌溉,还有一项重要的作用是防潮水倒灌。吴越国时期,在城东设大小堰,相当于一个沉淀系统,让过堰的潮水减速、沉淀再入城。在城北,也就是下塘河的中段设置清河堰,作用是防止城内河水过快的流入运河,提升城内的水位,保证城内河道少受潮水的影响。宋仁宗朝王钦若知杭州时为了方便入城,直接走余杭水门而不必绕远泛洋湖入保安门,毁了清河堰。这导致了城内水位降低,潮水可以入城,而吴越国的城东大小堰早已积满,潮水再入城,河道屡开屡积,成为居民的大患。到了苏东坡知杭州的时候,为了解决杭州城内用水问题,一方面开拓西湖水面,加大蓄水,同时采取了折中的方法,让茅山河与龙山河连通,隔断茅山河与盐桥运河的联系,让潮水只进入茅山河,而保证城内主要水道盐桥运河的畅通。这一措施使得茅山河到了南宋初期南端基本已经淤塞,德寿宫就是占用茅山河河道建设的。

(二)宋代下湖水系

杭州的地理位置,降雨虽然丰沛,但时间分布不均。吴越国以后的杭州城市发展,其城内运河却需要稳定而持续的用水,因此上湖(西湖)实际上起到的是一个调蓄水库的作用。而下湖这时候更像一个行洪、滞洪区。当春夏之交,雨水充沛西湖水满时,这时从石函、玉壶水口泄下,这时的下湖是真正的湖,而到了干旱的时候,则是河汊纵横。林和靖有《上湖闲泛舣舟石函因过下湖小墅》诗:“平湖望不极,云树远依依。及向扁舟泊,还寻下濑归。青山连石埭,春水入柴扉。多谢提壶鸟,留人到落晖。”是一派水乡人家的气象。所以整个下湖水系,应是较少人为干预,较为自然的情况。

宋代的下湖水系除了后世古新河松木场河所围绕的湿地外,还有两条河道,下湖河与塘河。塘河如今也归入古新河,如今的武林门至米市巷段,《咸淳临安志》称为:“塘河自北郭税务驿亭下直抵左家桥,系下湖泄水去处。”下湖河更为重要,《咸淳临安志》说:“在溜水桥柴场北,自选策马军寨墙、八字桥、沿东西马塍、羊角埂、上泥桥、下泥桥,直抵步司中军寨墙北。”在这些地名中至今仍在沿用的是八字桥,大约是保俶路与天目山路交叉口,上泥桥、下泥桥就是上宁桥、下宁桥,下湖河基本就是今天西溪河下的走向,然后分两路,一路向东汇入左家桥、江涨桥与下塘河、运河水系连接,一路向西北汇入余杭塘河。从民国地形图上看,塘河、下湖河所包围的区域仍然包含了白荡海等大片湿地,实际上可以算作下湖之后的二级泄洪区。

而到了极端干旱的情况下,下湖甚至有可能作为备用水源,反向向西湖供水。《淳祐临安志》记载,淳祐丁未年,也就是宋理宗淳祐七年(1247),“上湖水涸,城内诸井多竭”,当时的府尹命令“凿渠引天目山水,自余杭河由蔡家渡河口、清水港、下湖河、羊角埂、八字桥折入溜水桥斗门,凡作数坝,每坝用车运水而上,从尉司畔流入上湖,城内水口繇是流通”。由是也可以看出,上下湖水系中上湖的重要性,上湖是城市的保障,而下湖是为了保障上湖而存在的。如今西溪河下斜向西北接余杭塘主河的河道,很可能就是这场旱灾中所开的引天目山水的渠道。
由唐到宋,杭州的城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钱塘湖(西湖)的上下湖体系从最初的农业水利设施逐渐发展为保障城市生活的防灾、供水、排污、交通一体化的城市基础设施。这体现出不仅仅是西湖文化景观的演进具有人与自然相互演进的特点,在西湖与杭州城市的互动关系中更能体现我们的祖先顺应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创造力

//作者简介:

陈易,浙江文博古建筑设计有限公司负责人,教授级高级工程师


编辑:每每
图片:来源于《走近西湖》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