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述西湖文化对东亚地区的影响｜吴潇琳 夏攀

在唐宋以降的东亚文化圈，“杭州西湖”以其所蕴含的人文风范、审美情趣以及思想文化内涵，成为文学、绘画和造园等艺术领域的重要题材，西湖因此成为具有广泛知名度的“东方文化名湖”。本文通过梳理西湖文化在东亚地区景观审美、佛教文化、茶禅文化、文学与绘画艺术等领域中的传播，阐释西湖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影响价值。

“西湖景观”是中国历代文化精英在秉承“天人合一”的中国山水美学理论下景观设计的杰出典范，它创始了“两堤三岛”的景观格局，拥有现存东方题名景观中最经典、最完整、最具影响力的杰出范例——“西湖十景”，展现了东方景观设计自13世纪以来讲求“诗情画意”的艺术风格。同时，西湖以其“寄情山水”的文化特性引发了数量特别巨大、雅俗共赏的文学和艺术作品，“西湖景观”是10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传统文化精英的“精神家园”，曾对9—18世纪的东亚地区的文化产生过广泛影响。

唐宋时期，以遣唐使、入宋僧为代表的东亚文化交流学者频繁进出中国，拥有突出精神栖居功能的西湖景观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在他们的传播下，白居易、苏东坡、林逋等唐宋文化名人在东亚地区有着不少的“拥趸者”，“西湖景观”在东亚文化圈中逐渐拥有了“唐宋文化”的象征意义，西湖的影响从艺术观赏层面上升到了文化层面。

西湖景观对东亚园林景观设计的影响

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在其为杭州西湖文化景观申遗出具的评估意见中提道：“西湖的突出性在于它对中国古典景观文学与绘画理念的诠释方式：它通过堤、岛以及巧妙设置的塔和亭桥而获得自然景观的提升，达到了将湖变为一座巨大‘公园’的目的，反映了天人合一的思想。西湖景观——直接或者间接地通过大量的艺术展现手法——在数个世纪中对东亚的景观设计产生了巨大影响。”“西湖景观”的价值载体主要体现在西湖自然山水、城湖空间特征、景观整体格局、“西湖十景”、西湖文化史迹、西湖特色植物六个方面。其中的“两堤三岛”景观整体格局、“西湖十景”题名景观对日本及朝鲜半岛园林景观设计的影响较为深远。

“两堤三岛”景观整体格局是由9至19世纪通过多次疏浚工程逐渐形成的人工产物“白堤”“苏堤”和“小瀛洲”“湖心亭”“阮公墩”共同组成，分布于整个西湖水域，形成了一系列独特而丰富的大尺度景观观赏层次。“西湖十景”是指创始于南宋（13世纪），并持续演变至今的十个诗意命名的系列景观单元：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花港观鱼、柳浪闻莺、三潭印月、双峰插云、雷峰夕照、南屏晚钟。它们以世代传衍的特定观赏场所和视域范围，或依托于文物古迹或借助于自然风光，而呈现出系列型的观赏主题和情感关联，分布于西湖水域及其周边地带，是“自然与人的联合作品”。

西湖景观至迟在唐代已传入日本。唐开成年间（836—840），日本就有西湖疏浚、白堤筑造等相关史料记载。日本镰仓时代（1185—1333），出现了模仿西湖特征的园林景观设计。（17世纪以后，日本知识阶层开始把心中理想的西湖通过缩景手法复制到庭园中，并开始大胆尝试景观象征化手法造园。）

日本园林造景对西湖园林的模仿，主要是借鉴西湖水面、白苏二堤、“西湖十景”等重要元素的表现手法，其模拟西湖景观的实例可以分为两种尺度：一种是庭园尺度的微缩景观，如东京的小石川后乐园（1629年建）、浜离宫恩赐庭园（1678年前后建），广岛的缩景园（1619年前后建）以及歌山的养翠园（1818年前后建）等；另一种是城市景观尺度的实例，如水户市的千波湖（1651年湖中筑堤，后命名为柳堤），福冈市大濠公园（1924年建）。在杨舒淇的《中国杭州名胜“西湖十景”之成立与发展及其对日本之影响》（2003年）一文中，对杭州“西湖十景”在日本造园艺术中的影响进行了统计、分析与比较。根据对比研究，在19处曾经或现存有西湖景观构成要素的日本造园空间中，除了西湖湖面为共同缩景的景观构成要素外，有16处造园空间象征性地运用了“西湖堤”。由此可见，西湖景观对日本园林景观的营造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西湖景观对朝鲜半岛园林景观设计的影响

“西湖景观”在10世纪以降，尤其是16世纪之后对朝鲜半岛的影响在“题名景观”方面表现得较为突出。

朝鲜半岛的景观命名方式主要受北宋“潇湘八景”和南宋“西湖十景”的浸染，如：韩城府的“汉城十咏”、忠青道的“公州十景”、庆尚道的“大丘十咏”“密阳十景”“巨济十咏”“庆州八景”、平安道的“平壤八景”等。16世纪后，随着中国明代时期浙江地区与朝鲜半岛的交流加强，“西湖”成为朝鲜知识分子憧憬和向往的地方，并因承载着其人生理想而获得广泛流传。与此同时，朝鲜半岛出现了汉江“西湖十景”：白石早潮、青溪夕岚、栗屿雨耕、麻浦云帆、鸟洲烟柳、鹤汀鸣沙、仙峰泛月、笼岩观涨、鹭梁渔钓、牛岑采樵等题名景观。

西湖佛教文化对东亚的影响

杭州佛教始于东晋，天竺高僧慧理创建灵鹫、灵山、灵峰、灵隐、灵顺五寺，揭开了杭州佛教史的第一页。此后，佛教一直在杭州和西湖文化的发展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五代吴越国时（907—978），钱氏诸王都奉行“信佛顺天”与“保境安民”的国策。吴越国时期新建了大批寺庙，《西湖游览志余》中有记：“杭城内外及湖山之间，唐以前为三百六十寺，及吴越立国、宋室南渡，增为四百八十，海内都会未有加以此者也。”特别是一些大寺院，僧侣人数多达千人以上。10至13世纪，随着佛教禅宗的东渐，杭州西湖成为渡宋求法的日本、朝鲜僧人必到的参禅之所。

（一）西湖佛教文化对日本的影响

日本佛教与杭州渊源颇深，西湖周边多座名山至今仍被日本佛教徒奉为祖庭。

五代吴越王钱弘俶（929—988）曾遣使到日本请回前代散失的佛教经典。南宋时期日本僧人频繁入宋参学，嘉定年间（1208—1224），曹洞宗第十三代祖如净两度住净慈寺，日本僧人永平道元得如净授法，回日后创曹洞宗，奉如净为日本曹洞宗祖师。如净圆寂后归葬南屏并建墓塔，被日本曹洞宗僧人奉为祖塔。淳祐元年（1241），镰仓时代日僧心地觉心入宋参禅，在杭州护国仁王禅寺从无门慧开习禅期间，向同门居士张参学会吹奏尺八的技艺，归国后建兴国寺，传授尺八技艺，经过历代演变，一直延续至今。心地觉心是日本普化尺八的祖师，因此，杭州护国仁王禅寺是日本尺八的祖庭（1998年日本兴国寺长老山川宗玄曾率“法灯国师七百周年尺八寻根团”来杭认祖）。

（二）西湖佛教文化对朝鲜半岛的影响

佛教文化交流是中国与朝鲜半岛文化交流中极重要的内容。据梁释慧皎《高僧传》记载，早在西晋建兴二年至四年（314—316）即有名僧支遁与高丽道人书，称述上座剡县（今浙江嵊州）仰山竺潜的风范。高丽道人可以说是入华从事佛教文化交流的第一人，而第一个地点就在浙江。据中韩史籍记载，中国佛教正式传入朝鲜半岛并得到官方承认是在古朝鲜三国时期（公元4世纪至7世纪）。

高丽王朝（918—1392）奉佛教为其国教，中国与高丽的佛教交流起源早、范围广，仅就高丽时期及其前后，就有大量高僧往来西湖的净慈寺、慧因高丽寺等名寺，弘传禅宗、华严、天台教观。

五代吴越王钱弘俶曾遣使到高丽请回佛教经典。吴越后期，高丽国王派智宗禅师等36人到慧日永明院（今净慈寺）受法眼宗。归国后，36人各化一方，盛传法眼宗教义。

北宋时，高丽与宋在佛教关系上甚为密切。北宋元丰八年（1085），高丽国王子僧统义天远涉重洋入住慧因寺求法。元祐二年（1087），高丽国王遣使将《华严经》三种译本170卷送予慧因高丽寺，并捐金两千两，修建了华严经阁，故慧因寺世称高丽寺。

西湖隐逸文化对东亚文学的影响

“西湖景观”最初约在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通过白居易的《白氏文集》为日本人所知晓。《白氏文集》中录有13篇描述与赞扬西湖景观的诗文，如作品《春题湖上》以及《钱塘湖石记》，前诗描写了杭州西湖胜景，后文则记载了西湖的疏浚和白堤的建设，这些诗文传播到日本，形成了日本人对于杭州西湖的最初印象。

在9—20世纪东亚文化的交流过程中，西湖曾作为日本和朝鲜半岛的文学、诗词的重要题材。林逋所代表的隐士风范吸引了其后传统文人士夫对“西湖景观”在精神价值上的认同，促进了西湖隐逸文化在东亚地区的影响和传播。

（一）西湖隐逸文化对日本文学的影响

在日本的镰仓和室町时代（12—16世纪），约有400名日本僧人来到中国，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日本的五山寺院，他们造访了杭州的名寺。日僧回国后，将其对西湖的印象以文学作品的形式记录下来。据统计，日本五山禅僧所著述的西湖相关汉诗有381篇，在五山文学使用的杭州意象中，最为突出的便是与林逋相关的一系列意象。林逋作为北宋初年著名的诗人，最有声名的应数其咏梅诗，爱梅至深的林逋以所植梅为妻，所养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

林逋“梅妻鹤子”的隐士生活受到大量日本文人士夫的推崇及效仿。江户时代著名学者、儒学家尾藤二洲（1747—1813），因仰慕林逋，写有著名的《梅花五言古诗》：“此花花中选，人能俦汝谁。一从孤山逝，风情独自知。吾爱其清高，而未能相随。早晚解尘绊，就汝野水湄。”

（二）西湖隐逸文化对朝鲜半岛文学的影响

林逋所代表的隐士风范不仅在日本备受推崇，同时也受到了朝鲜半岛传统文人士夫精神价值上的认同，“隐逸”作为一种东方文化独特的生活方式，在16世纪后朝鲜半岛的儒生中广泛传播。

16—18世纪朝鲜半岛时局动荡，为了摆脱现实的困境，朝鲜文人受以林逋为代表的隐逸文化的影响，视西湖为摆脱乱世、寄托心性的理想中的精神寓居地。“西湖景观”的审美趣味和隐逸文化等精神内涵因此在朝鲜半岛的文学艺术领域中快速传播，如金昌翕（1653—1722）、洪世泰（1653—1725）等朝鲜文化名流都有一批关于西湖风光或“西湖十景”的诗作与文章。

金昌翕在其《三渊集》中写道：“西风远访只履迹，桂子秋色钱塘路。葛洪川边夜如水，天竺峰头月似素。何处悲歌牛背儿，扣角朗吟三生句。”从这些文字中不难看出金昌翕对杭州“西湖景观”，特别是飞来峰下三生石的喜爱。

从9世纪起，西湖从景观审美、佛教文化、茶禅文化、文学艺术等多个领域对东亚国家产生了持久的、广泛的影响。“西湖景观”是文化景观的一个杰出典范，其设计融合了中国自古以来“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体现了东方景观设计“诗情画意”的艺术风格，在东亚园林景观设计史上拥有杰出的、重要的地位；西湖是渡宋求法的日本、朝鲜半岛僧人必到的参禅之所，西湖佛教文化交流是中国与日本、朝鲜半岛文化交流中十分重要的内容；西湖曾在数个世纪的日本诗歌、文学作品、绘画中被提及，朝鲜学者也因西湖与其隐逸传统的结合，而将之奉为他们的精神家园。

2023年9月，第19届亚运会在杭州成功举办，亚运吉祥物“江南忆”一时之间风靡海内外，其中以“西湖”为设计核心的吉祥物“莲莲”人气颇高、圈粉无数。“莲莲”以其活泼可爱的形象，传递出亚运会不仅是亚洲的体育盛事，也是各国文化交流和友好往来的平台。期待西湖能够延续十几个世纪以来对东亚国家产生的影响，同时挖掘、提炼、创造出更深厚的价值，持续成为文明交流互鉴的窗口。

2.夏攀，杭州西湖博物馆总馆副馆长，文博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