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杭州的牡丹情缘|罗婷婷

2025-03-12 14:04:00 1
苏轼与杭州的牡丹情缘

文字 | 罗婷婷

苏轼于北宋熙宁和元祐年间两任杭州,本文概述苏轼在杭期间与同僚好友共赏牡丹的情景,可见彼时苏轼的交游和心境。


“居杭积五岁,自忆本杭人”,苏轼两任杭州,迨有夙缘,而他与杭州缘起于一场牡丹盛宴,作为他人生中的一抹绚烂,在往后的岁月中被无数次缅怀。


宋时繁华,共赏牡丹


北宋熙宁四年(1071)冬苏轼自润州抵杭州通守任,这是苏轼与杭州的初次相遇却恍如夙识,“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而是年正月沈立(字立之)由越州移知杭州,两人在同一年抵杭,成为上下级同僚。就在来年春天,熙宁五年(1072)的三月二十三日,在杭州吉祥寺举行了一场规模浩大的牡丹盛宴。宋代赏牡丹蔚然成风,张邦基《墨庄漫录》:“西京牡丹闻于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集之所,以花为屏帐。”苏轼诗:“牡丹松桧一时栽,付与春风自在开。试问壁间题字客,几人不为看花来?”写出无人不道看花回的盛况。而据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杭州牡丹“独盛于吉祥寺。苏子瞻通判杭州时,有《牡丹记叙》一篇。”苏轼《牡丹记叙》云:“熙宁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余从太守沈公观花于吉祥寺僧守璘之圃。圃中花千本,其品以百数。酒酣乐作,州人大集,金盘彩篮以献于坐者,五十有三人。饮酒乐甚,素不饮者皆醉,自舆台皂隶皆插花以从,观者数万人。”这一天沈立和苏轼一班同僚与民同乐,共赏牡丹,开怀畅饮,连素日不喝酒的都醉了,观众达数万之多,几乎到了万人空巷倾城而出的程度。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沈立是资深牡丹爱好者,作有《牡丹记》十卷,并求苏轼为序,苏轼认为此书不啻的精究博备,书和这场与民同乐的牡丹盛宴都值得纪念,于是有了这篇《牡丹记叙》:“明日,公出所集《牡丹记》十卷以示客,凡牡丹之见于传记与栽培养剥治之方,古今咏歌诗赋,下至怪奇小说皆在。余既观花之极盛,与州人共游之乐,又得观此书之精究博备,以为三者皆可纪,而公又求余文以冠于篇。”其实初至杭州时苏轼就注意到牡丹,写下《雨中明庆赏牡丹》:“霏霏雨露作清妍,烁烁明灯照欲然。明日春阴花未老,故应未忍著酥煎。”牛酥煎落蕊引用孟蜀时李昊故事,据《洛阳贵尚录》和《复斋漫录》记载,李昊每逢牡丹花开即分赠亲友,又以牛酥同赠,曰:“俟花凋谢,即以酥煎食之,无弃秾艳。”同一典故在苏轼诗中反复出现:“未忍污泥沙,牛酥煎落蕊。”以花为食兼具观赏和实用价值,可谓物尽其用极具创意,这种做法至南宋宪圣吴太后手中更加发扬光大,作为嗜花之人她命人将凋落的牡丹花瓣裹上面糊入油炸酥,将枝头清赏变为盘中美餐,令人一涤俗肠。苏轼离开杭州后在密州任上时还作了一首《惜花》诗,开头就是“吉祥寺中锦千堆,前年赏花真盛哉”,公自注:“钱塘吉祥寺花为第一。壬子清明,赏会最盛,金盘彩篮以献于座者,五十三人。夜归沙河塘上,观者如山,尔后无复继也。”那场空前绝后的牡丹盛会成为苏轼记忆里永恒的定格,缔结了他与杭州的不解之缘。


宋人簪花,爱重牡丹

苏轼的《吉祥寺赏牡丹》描述了赏花宴上自己头簪牡丹醉不能归的情景:“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三年后追忆当时情景说:“沙河塘上插花回,醉倒不觉吴儿咍,岂知如今双鬓催。”又说如今“何当镊霜鬓,强插满头归”。都体现了宋人簪花的习俗。蔡絛《铁围山丛谈》:“元丰中,神宗幸金明池,是日,洛阳适进姚黄一朵,花面盈尺有二寸,遂却宫花不御,乃独簪姚黄以归。至今传以为盛事。”据欧阳修《洛阳牡丹记》,姚黄为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为宋时新培育的牡丹品种,只出洛阳,且“洛阳亦不甚多,岁不过数朵”。所以这一年洛阳只进贡一朵特大姚黄也在情理之中,正在金明池游览的宋神宗当即拔掉头上宫花只簪这朵姚黄回宫,一时传为盛事,可见当时风气。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三“御亲赐带花”条:“真宗东封,命枢密使陈公尧叟为东京留守,马公知节为大内都巡检使。驾未行,宣入后苑亭中,赐宴,出宫人为侍。真宗与二公皆戴牡丹而行。续有旨,令陈尽去所戴者。召近御座,真宗亲取头上一朵为陈簪之,陈跪受拜舞谢。……寇莱公为参政,侍宴,上赐异花。上曰:‘寇凖年少,正是戴花吃酒时。’”说的是君臣都爱戴牡丹且以赏赐臣下簪戴为荣宠。士人簪花是风雅的体现,尤以年少为宜,故探花郎多年轻俊才,据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一“簪花”条记载,至清代还沿袭一甲三人出东长安门游街、顺天府丞设宴簪花的风俗。稍年长的文人则以年老簪花自嘲,如苏轼《李钤辖坐上分题戴花》:“帘前柳絮惊春晚,头上花枝奈老何。”其时苏轼37岁,已经自谦称老了。此外如陈师道“白发簪花我自羞”、黄庭坚“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人不羞花花自羞”等不一而足。只称花而不名牡丹则如欧阳修所说:“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爱重之如此。”


宋代牡丹花纹还出现在菩萨宝冠上,如杭州烟霞洞口的宋代白衣观音像,纹饰主要集中在头顶的化佛像上并饰以一朵牡丹花,大足妙高山的南山观音像头戴流行于北宋至南宋晚期的牡丹纹宝冠,在宝冠的上方写实地刻画了一朵盛放的牡丹,宝冠的下部则饰以牡丹的叶。牡丹纹宝冠为菩萨像造型的创举是宋人酷爱牡丹的产物。


宋韵唱和,歌咏牡丹


就在那场牡丹盛宴之后的五个月,熙宁五年八月沈立离杭,陈襄(字述古)来代,沈立从熙宁四年正月自越移杭到五年八月离任,满打满算不到两年,与苏轼相处不到一年光景就要分别,苏轼有《和沈立之留别二首》作别,其一云“而今父老千行泪,一似当时去越时”即咏此。熙宁五年的冬至苏轼一个人独游吉祥寺,留下《冬至日独游吉祥寺》:“井底微阳回未回,萧萧寒雨湿枯荄。何人更似苏夫子,不是花时肯独来。”萧瑟寒冬只有被冷雨打湿了的枯草,苏轼自嘲谁像我在不是赏花时刻来呢?在《后十余日复至》中又说:“安得道人殷七七,不论时节遣花开。”根据《续仙传》记载,道人殷七七能开非时之花,苏轼由衷感慨哪里能找到他不论什么时节都可以让鲜花盛开呢?由冬日的清冷寥落思及昔日的盛宴狂欢,由今日的形单影只回望往日的与民同乐,此时的苏轼心中满是怅然。


转过年就是熙宁六年(1073),又是一年牡丹盛开季,又是熟悉的吉祥寺,苏轼流连芳丛呼朋引伴,有《吉祥寺花将落而述古不至》:“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对花无信花应恨,直恐明年便不开。”许是之前苏轼与陈襄有约共赏吉祥寺牡丹,结果春将暮花将落陈襄也不见来,苏轼托言牡丹含情盛放只待君来,恼你爽约明年便不开了,以俏皮语调冲淡了怨怼不满,全诗活泼灵动,可见两人关系亲厚。陈襄见诗第二天就奔赴赏花盛宴,《述古闻之,明日即至,坐上复用前韵同赋》:“仙衣不用剪刀裁,国色初酣卯酒来。太守问花花有语,为君零落为君开。”苏轼笔下的牡丹俨然有了人的思想和情感,零落盛开只为使君。熙宁六年的春天苏轼与陈襄共赏吉祥寺牡丹,到了十月居然又开数朵,值此意外之喜陈襄作四绝句,苏轼有《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其一:“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其二:“花开时节雨连风,却向霜余染烂红。漏泄春光私一物,此心未信出天工。”清查慎行注:“(苏轼)熙宁六年任杭州通判,知州系知制诰陈襄字述古。是年冬十月内,一僧寺开牡丹数朵,陈襄作四绝句,轼尝和。此诗皆讥讽当时执政大臣,以比化工,但欲出新意擘画,令小民不得暂闲也。”榴案:“述古诗有‘直疑天与凌霜色,不假东皇运化工’句,故此云然。又此二句言新法之害由于时相,不尽出于神宗本意也。”清人辑注赋予苏诗以政治寓意,苏轼本以抵制新法而外放杭州,而据《宋史》陈襄知谏院,论青苗法不便,望贬王安石、吕惠卿以谢天下,为王安石所忌出知陈州徙杭州。两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借牡丹咏时事也在情理之中,这也为后来的乌台诗案埋下伏笔。而对于“一朵妖红翠欲流”中的“翠”作何解?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做了考证:“东坡牡丹诗云‘一朵妖红翠欲流’。初不晓‘翠欲流’为何语。及游成都,过木行街,有大署市肆曰:‘郭家鲜翠红紫铺。’问土人,乃知蜀语鲜翠犹言鲜明也。”陆游也是实地到过成都后方知“翠”为当地方言,鲜翠即鲜明之意。苏轼的《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其三再次用到殷七七的典故:“当时只道鹤林仙,解遣秋光发杜鹃。谁信诗能回造化,直教霜枿放春妍。”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去年冬天独游吉祥寺还感慨“安得道人殷七七,不论时节遣花开”,不想今冬果真如愿以偿看到牡丹盛开,许是他的前作动感上天所致。而这份惊喜是与今年的赏花人陈襄一同领略的,陈襄连作四绝句,苏轼亦连和四首,于更番唱和之间更显情意绵长,于歌咏牡丹之中又见言外之意。


熙宁七年九月苏轼即将离杭赴密,这一年的春天苏轼还在“沿漕檄赈饥常、润”而不及与钱塘旧友共赏牡丹,作有《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其四云:“国艳夭娆酒半酣,去年同赏寄僧檐。……应须火急回征棹,一片辞枝可得黏。”忆及熙宁六年与陈襄共赏吉祥寺牡丹之事,归心似箭恨不能即刻返程,还来得及把落花黏回枝头。陈襄亦有《和子瞻沿牒京口忆吉祥寺牡丹见寄》云:“红蕊欲开丹未渥,素香堪茹雪非甜。”可见同心同德。又有酬答周邠的《杭州牡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羞归应为负花期,已见成荫结子时……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连用三个典故表达未及与同僚共赏之憾。然而苏轼在出差途中也自欣赏到了不一样的牡丹,如《常州太平寺观牡丹》:“武林千叶照观空,别后湖山几信风。自笑眼花红绿眩,还将白首对鞓红。”据欧阳修《洛阳牡丹谱》:“鞓红者,单叶,深红花……其色类腰带,谓之鞓红。”鞓红牡丹常与政治相关,苏轼以鞓红一语双关表达宦海浮沉之感慨,明人吴宽也以“故园两岁梦鞓红”“暮归吹落又狂风”表达状元出身却两次未能进入内阁之憾。苏轼《游太平寺净土院观牡丹,中有淡黄一朵,特奇,为作小诗》:“醉中眼缬自斓斑,天雨曼陀照玉盘。一朵淡黄微拂掠,鞓红魏紫不须看。”则慧眼独具地赞赏一朵与众不同的淡黄色牡丹,胜过鞓红、魏紫等名种,表达迥异于推崇牡丹大红大紫的审美观。苏轼再回到杭州已经是十几年后的元祐四年(1089)七月,彼时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充两浙西路兵马钤辖知杭州军州事任,但元祐五年(1090)伊始就卧病弥月,因有《雪后,便欲与同僚寻春,一病弥月,杂花都尽,独牡丹在尔,刘景文左藏和顺阇黎诗见赠,次韵答之》诗:“残花怨久病,剩雨泣余妍。……天葩尚青萼,国色待华颠。”已步入老年的苏轼本欲与同僚寻春赏花,不想一病数月后杂花都尽只有牡丹尚存,因与友人酬唱往来。也许是命运的安排,牡丹再次成为唱和主题。


苏轼在杭州的悠游时光是他一生中难得的闲暇适意,那些年一起赏过的花与人一并成就了他五彩斑斓的人生底蕴,成为他记忆中永不磨灭的一抹绚烂。




//作者简介:

罗婷婷,杭州西湖博物馆总馆文博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