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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什么样的视角来解读西湖
陈文锦
[摘 要]把西湖放进中国历史和文化演进的时空大背景之下来观察,西湖本质上是一种文化形态,是儒家文化在山水美学领域中的经典性代表和有形的地理载体。
[关键词]西湖;本质;文化形态
How to Interpret the Connotations of the West Lake
Chen Wenjin
Abstract: Observed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evolutions of China, the West Lake incarnates a cultural pattern in nature, both a classic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Confucianism in the field of landscape aesthetics and tangible geographical carrier.
Key Words: West Lake, in nature, cultural pattern
西湖的内涵究竟是什么,怎样给它下一个准确的定义,这是一个难题。西湖的美丽和价值也许可以列举几十条、上百条,臂如有人说它是爱情之都,有人说它是水的城市,有人说它意味着灵秀,有人称赞它名胜古迹甚多,如此等等。名山胜水、衣冠文物在中国其他地方也有,然而在千千万万中国人心中,特别是老一辈人心中,西湖是无与伦比的。四十年前,笔者在燕山山脉的深处搞“四清”,那些一辈子足不出村、一字不识的老大娘都尚且知道一点西湖的子丑寅卯,使笔者至今仍然不能忘怀。一千年来,西湖长盛不衰,历久弥新,流风远被,成为说汉语的地方妇儒皆知的风景名胜之区。这种独特的魅力在国内众多的山水风景审美实体中是唯独西湖才有的。
西湖是浙江旅游业的头一块金字招牌,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旅游界一直在努力向国内外游客介绍西湖,但是毋庸讳言,不少介绍文字平庸苍白,甚至流于“八股”,缺乏对西湖核心价值与美学内涵的有说服力的、系统的诠释。难怪有的人说:“西湖看看是很美的,来过的客人感觉也是不错的,但要用文字和图片来向国内外客人推荐,对没有来过的人缺乏特别的吸引力。”——有良好的自我感觉,却又表达不出来,无法传递给别人,这真是一种尴尬。多年来,旅游界一直在寻找一句能够真正描述西湖、概括西湖特征的最佳的主题词,从“美哉西湖”到“烟雨江南”,变来变去,几经反复,也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词句。
一方面是西湖深入中国老百姓的人心,一方面是苦于找不到表述西湖特征的最佳途径和恰当词汇。这种困惑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对西湖的认识尚很模糊,所以无法准确定性,无法运用自然的、历史的、文化的、美学的价值观念和现代传播的诉求来加以精辟和令人信服的阐述。
那么,应该按照什么样的路径,去认识西湖、解读西湖呢?
一、 西湖资源状况一瞥
在讨论某处遗产地的遗产价值的时候,人们一般从它的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两个方面入手,对西湖的分析当然也是如此。西湖首先是大自然的产物,前人在这方面已经作过很多研究,这里仅根据他们的成果,作一概略性的简单说明。地质资料显示,西湖周边群山最外层的老和山、北高峰、美人峰、天竺山、天马山、棋盘山、五云山、虎跑山一线,海拔300米至400米,属于千里岗系山岭,山形尖削陡峻,形成于距今3.5亿年的泥盆纪晚期,它们像一道屏障环抱着西湖,这是西湖的骨架。再往西往南,则与层层叠叠的浙西群山相连通,是西湖周边群山最古老的地层。中层是飞来峰石灰岩山岭,自灵峰、玉泉、灵隐、飞来峰至龙井山、南高峰、翁家山、玉皇山、九曜山、将台山、万松岭、云居山、吴山一线,这里山势平缓,海拔都在300米以下,约形成于距今3亿—2.3亿年的石炭纪—二叠纪时期。石灰岩因溶于水,使这一地区形成峭壁、幽洞、流泉、奇石汇聚之地,是最重要的景观构成岩层,也是后世摩崖石刻赖以雕凿成功的物质基础。这一层可算是西湖的血脉。内层诸峰相对矮小,海拔在100米以下,其中的丁家山、夕照山为黑色硅质及砂质页岩,时代上属于中二叠纪。内层的北翼,从外东山经葛岭到孤山、宝石山一线,在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侏罗纪到七千万年前的白垩纪,这里出现了惊天动地的火山喷发。结果形成了景色奇绝的流纹岩山岭,这里峡谷纵横,怪石悬坠,色丹如霞。这一层可算是西湖的外表。在二亿三千万年前,即所谓的“海西运动”时期,原来沉积在湖盆似的浅海里的沉积岩层遭受挤压,发生褶皱、断裂,形成波状起伏的褶皱构造,构成了西湖复向坳陷,最终导致群山三面环绕,状如马蹄,并呈绵延舒坦的北东向展布。西湖的群山是天目山脉的终端和余脉,前人有所谓“天目山垂双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之句,为杭州城的地理形势和格局笼上了一层风水学的迷雾。但其空间格局的确是相当精彩的,倘若从最东北端的宝石山数起,整个西湖群山呈现出东北-北-西-西南走向,岩层分属砂岩、石灰岩、页岩、火山凝灰岩。总体上说,西湖群山的构造从地质科学的角度讲,虽然算不上是造化赐予的无比瑰宝,但在这么小的区域范围内形成了如此丰富的不同的地质构造,使西湖群山山势连绵,洞壑幽深,也是很有特色的。
至于西湖的形成,北、西、南三面群山夹峙的地理形势,十分自然地造就了西湖湖盆的雏形。根据多数专家的意见,撇除早期多次海陆变迁不说,全新世以后,基本上是一个从海湾到潟湖演进的历史。已故老一辈著名科学家竺可桢先生早年对西湖的形成作过系统的研究。他说:“西湖是一个礁湖(即潟湖——引者注),西湖东面有沉积土,西面也有沉积土,若追想到钱塘江初成时候情形,一切冲积土尚未沉下,现时杭州所在地方,还是一片汪洋,西湖也不过钱塘江口一个小小湾儿,后来,钱塘江之沉淀渐渐塞住湾口,乃变成一个礁湖。”同时代另一名地质学家章鸿钊先生说:“西湖之所以成因,其始也,则以潮流之所向而积成湖堤。其继也,又以水之变迁而维持湖命,二者乃今日所以有西湖之重要条件也。”他们共同的结论是,西湖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海湾,由于南面的吴山和北面的宝石山形成两岬对峙,随着地质学上的“沉积作用”的加速和人类活动的加剧,海水流速大减,大量泥沙逐渐在吴山、宝石山一线堆积起来,湖东逐渐成为一块冲积平原,终于使西湖和大海隔绝,变成了一个潟湖。所以苏轼曾经说“凡今州之平陆,皆江之故地也”。至于西湖和大海隔绝的时间,则专家们的说法不尽相同,有12000年的,有6000年的,也有2500年的,2000年的。从现有的地质资料来分析,至少在两千多年前,西湖还没有完全和海湾割断,应是比较可信的。至于西湖的水量,以西湖群山的山脊线为界,西湖的截雨面积只有四十多平方公里,水的补给主要依靠金沙港、龙泓涧、赤山涧、长桥溪等这样几条不长的自然溪流。从现在的来水情况看,如果没有钱塘江引水工程的帮助,西湖入口的径流量和蒸发量是无法取得平衡的。但根据历史资料来分析,至少在北宋以前,西湖的水量是比较丰裕的,否则很难维系比现在要大得多的水面,也无法在大旱之年为下游几万亩良田提供水源。这可能不仅与西湖群山当时植被情况良好、用水量少有关,也许还和拥有较多的地下水径流的补给有关系,有可能当时地下水的来水面积超过了它的截雨面积。
自然界的山和水的组合多种多样,各擅风情。从上面介绍的西湖地质地理的情况看,西湖的特点是山与水的关系在空间比例上比较匀称,在契合上比较密闭,总体上形成山环水抱之势。北、西、南三面山形几乎不留缺口,峰峦重叠,绵延不绝,东面是一马平川,过去虽有几处小小的山的孑遗,但基本上对这一马平川的地形没有什么影响。前面已经说过,西湖群山的海拔在100至300米左右,最高处天竺山412米,最低处吴山67米、宝石山73米,站在湖滨中心区望去的仰角在10度以内。湖面最大时约在12-20平方公里左右,山水之间比例以及这一比例和人的视觉极限、活动空间的关系相当适应。这是拜造化之赐的优越的自然条件,但也就仅此而已。若就自然资源的角度来看待它的景观价值,西湖山不高,水不广,在雄伟、奇险、怪异上并不出色,国内名山大川超过它的比比皆是。
西湖另外一个核心资源就是遍布风景区的文物古迹。西湖有13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近30处省、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是一个文物资源密集分布区。以单个文物单位论,每一个都具有重要的历史、科学、艺术价值,但它们在品性、内涵、体量以及空间分布上存在很大的差异,在认识上和景观上缺乏内在的连贯性,规模较小,与国内其他地区的文物实体相比,这些文物保护单位不具备特别强大的精神震撼力和视觉冲击力。就资源高下而论,西湖没有故宫、敦煌、兵马俑那样足以代表中华五千年辉煌的厚实的文化载体,并没有可称之为时代奇迹的那种皇皇大作,它无法把人们的目光集中在历史时空的某一个聚焦点上。有人戏言,西湖如果有一个重量级文物,它的申遗砝码就够了。其实,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看法。且不说这是不切实际的想入非非,如果西湖边真的有像故宫、敦煌、兵马俑那样的重量级文物,那它完全可以独立存在,独立申遗,不一定非作为你西湖的一部分不可。所以,想要用一个一个的文保单位的高下多寡来概括西湖的意义,是远远不够的。
总而言之,就一般的标准而言,西湖无论是自然资源还是文物资源,相对于其他的遗产地来说,优势都不算十分突出。用一般意义上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价值尺度来衡量西湖,很难说得清楚,也确实无法真正凸显西湖的遗产价值。
既然西湖的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就单项指数来说都不十分突出,那么,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各色人等都还是愿意把美的情感投向西湖,都还是把它当作一个值得中国人骄傲的风景名胜之区呢?难道西湖对中国人那么大的魅力,竟然完全是一股虚幻的空穴来风?或者仅仅是一种从众心理?如果是这样,那就低估了中国人的审美能力;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就必须调整思路,另辟溪径,从源头上廓清问题,找出说明这一症结的理由。
二、西湖本质上是一种文化形态
应当承认,每一个遗产地的价值内涵,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只有真正发掘出符合内在规律的独特内涵,才能凸显其真正的价值。西湖既然能够作为一个历史上众口皆碑、长盛不衰的游览胜地,就必然有其独立存在并且不可替代的特殊价值。如果我们的回答不能使人信服这一点,那就说明我们对西湖的认识尚未真正达到自由王国的境界。笔者以为,只有把西湖放进中国历史和文化演进的历史长卷里,使用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方式和审美视角,才能撩开西湖之美的神秘面纱,才能还原西湖的经典价值。从这个角度入门,才能真正认识西湖最本质的东西,才能充分反映西湖的个性特征,才能准确地表述出西湖的遗产价值。才能说明与别的遗产地相比,西湖的确有其过人之处,是其他遗产地所不能比拟的。
综观一部西湖的历史,它从海湾到潟湖再到著名的风景湖泊,是一部和人类活动相伴相生的漫长的历史。从东汉光武帝时期的会稽郡议曹华信筑海塘开始到现在的两千年间,人们对西湖不断进行着人为的加工、整理、改造,其深度和广度远远超出国内其他任何一个风景名胜之区,包括那些已经成为文化遗产的名山大川。有的文化遗产,它的价值凝固在某一个历史时段之中,而在其他历史时段,则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记录。而西湖自唐代以来的一千多年里,一直处于中国人审美体验、审美活动的中心位置,它一直在不间断地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思绪和艺术活动,几乎没有不被人注意的时候。这是一种不断变迁着的、始终活着的文化形态。这种情况,在其他的遗产地中,是非常罕见的。所以西湖山水非常符合马克思在《哲学手稿》中所说的“自然的人化”这一说法。
这一“自然的人化”的过程,是从自然物态向一种文化生态演进的过程,这个过程又没有在哪一个朝代的结束中停步,而是不断地适应着时代的变化而向前演进,是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创造性的劳动累积起来的物质的和精神的世界高度复合的产物。一千多年来保持着历史的连贯性,其个性特征既没有被泯灭,也没有被改变。在长期的演进中,西湖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特殊的存在形态,即它是以山水等物质世界为依托,以儒家的审美导向为基础创造出来的一个美的范例。在这里,自然美和人文美相伴相依,互相烘托,互为表里。它的自然美,折射出(渗透着)中国传统的哲学、美学、人文、建筑等诸多的文化理念、文化现象,它的人文美,则渗透着许多自然的、物候的意象,它深深地蕴涵着中华民族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情趣。也就是说,西湖经过人为的加工、整理、改造,定型以后呈现出来的总体格局和景观面貌,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和时代特征,是一种特定意识形态的结晶。这一既是实体世界又有人的主观创造的系统工程完成以后,对后世起到了垂范的法式作用。把这样一个系统称之为文化,或是一种文化模式,应当是可以成立的。
因此本书认为,西湖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现象,这是它的核心价值和内涵所在,就像人们习惯于把积淀了很多人文理想和审美意味的苏州园林看成是一种文化现象一样。虽然西湖的山水不是人工堆砌起来的,而苏州园林的一草一木都是人工劳动的结晶。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它们所体现的人文精神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也就是说,通过人和自然的这样一种交融和转换,西湖本质上就成了一种文化。当然,这是就西湖的山水景观、文化遗存以及历史发展的总体过程所积淀的内涵而言。并非是说西湖的山、西湖的水这种自然形态的物质也成了文化。按照现代汉语的逻辑性和规范性来加以解释,这里指称西湖是一种文化的概念,它的正确含义是“西湖实际上已经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存在了”。作为一个名词,这一提法过于严谨和冗长,行文起来很不方便,所以本书将之简略地称为“西湖文化”。
需要强调的是,本书所指的“西湖文化”,不是指吟诵描绘西湖美景的诗歌、散文、音乐、美术等纯艺术范畴的东西,也不是指附丽在西湖周边地区的语言、宗教、民情、风俗一类的衍生物,而是通指西湖风景区范围内一切自然的、文化的有形和无形的遗存的总和。
众所周知,文化是人类社会活动的产物。人类没有干预过的东西,无论良莠好坏,是不能称之为文化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地质地貌、自然山水形成的景观,如果纯粹是一种天生的东西,虽有高下优劣之辨,也就很难用“文化”一词来加以诠释。本书提出西湖本身就是一种文化,肯定会有人提出质疑。西湖的山水明明是一种物质的存在,怎么变成了一种文化呢?实际上,一种具有自然属性的事物,经过人类的创造性劳动,变成了文化产品,这种例子是屡见不鲜的。比如纸是一种具有自然属性的物品,本身并不是文化,但经过人的创造性劳动之后,变成了一张画、一幅字,它的自然属性就被文化属性掩盖了。人们只会说这是一件艺术品,而不是“纸+人的笔墨技法”。同样道理,虽然西湖的山水是自然生成的,自然属性非常清楚,但是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根据他们的审美理想进行的创造性劳动,经过中国文化的长期浸润,它的文化属性已经超过了它的自然属性。在这里,即便是山体、水面这样自然形态的东西,实际上也已转换成这一文化构成体系中的要素和细胞。
就中最简单的一个事实,也是大家所熟知的,那就是,西湖作为一个湖泊,虽然是一种自然界的产物,但这样一个原本是海湾、面积又不大的潟湖能维系、保护到现在,避免因沼泽化而导致湮塞的自然演变过程,完全是人类活动的结果。竺可桢先生认为,如果没有“历代的开浚修葺,不但里湖早已受了淘汰,就是外湖恐怕也要为污泥所充塞了。换言之,西湖若没有人工的浚掘,一定要受天然的淘汰”。从这个意义上说,隋唐以后的西湖,就是一个人工湖。这和苏州园林完全靠人工挖掘的水面,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西湖由于体量较大,原本是一个自然湖泊,人们很难感觉到它实际上已经是人工劳动的结晶而已。
“文化”一词,从学理渊源而言是现代人类学的一个概念,历来具有多义性。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场合对“文化”有着不同的乃至大相径庭的理解和表达。一种自然物品,如果和人类有意识的社会活动挂上了钩,也就成为一种文化现象。这就是为什么与饮酒、喝茶、吃饭有关的“酒文化”、“茶文化”、“食文化”概念能够成立,并为社会广泛接受的缘故。说西湖本身是一种文化,至少与社会上广泛流传的酒文化、茶文化、食文化的说法相比,不仅一点不过分,而且其实质内涵更具文化的本来意义。
过去的论者,在涉及西湖文化的命题时,总是从“西湖有丰厚的文化积淀,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文化的载体”这样一个视角来进行表述的。这个表述的核心意思是指西湖是载体,而非一个独立的文化概念。实践证明,这样一种表述,理论上割裂了西湖的自然因素和文化因素的内在关系,使人以为西湖最本质的特征是它的自然风貌,而文化,只是自然风貌的一种点缀,一种附加,至多也只是内在的特征之一。在实践中,是为那些不乐意强化文化在西湖发展中的作用,甚至认为文化是一种碍手碍脚的东西,要影响到他们权威的人,开了一扇方便之门。所以,明白地指称西湖本身是一种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本书就是力图从各个方面来论证西湖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的载体,而且它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就是文化本身。
“西湖是一个文化的载体”和“西湖本身就是文化”这样两种提法,虽然都强调文化的重要性,不经意间,人们可能认为是同一种概念,极有可能混淆;但是实际上区别很大,特别是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上,则是不同的颠倒。为什么人们一般只愿意说西湖“文化底蕴深厚”、“有丰富的文化积淀”等等,而不把西湖当作一种文化来看待?西湖文化的概念为什么不像酒文化、茶文化、食文化那样普及、那样深入人心?关键在于人们对“文化”这一概念的狭隘理解,以及对风景区一个时期以来的管理模式而形成的印象。人们到了西湖,看到了山,看到了水,看到了园林等物质层面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想到它的自然属性。这是感官的认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需要加以深究。而理论的作用,就在于要让人们从感官的直接体验中升华出理性的认识。而这需要理论上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由内而外的阐精抉微过程才能宣示出来,为广大的群众所接受。强调西湖是作为一种文化形态而存在的事实,也许更能引起人们的一种历史记忆,从认识上加深对这一份历史遗产的总体把握。当然,要让群众接受西湖本身是一种文化的观念,更重要的是在于业务主管部门对此要有内在的把握和各种生动形象的宣传。这种把握,应当贯穿于自己整个的认识和工作过程。
认识的局限带来了体制的局限,在当代,要真正做到把西湖看成是一种文化很难。割裂的社会分工导致职权职能的凝固和僵化。现在管理西湖的部门隶属于建设系统,属于物质生产部门,如果他们要把自己说成是文化单位,要像对待诗歌绘画这类文化产品一样来对待西湖的建设和发展,岂不闹了笑话?不符合现有国家相关管理的模式,这就是现代城市和风景区管理体制与具有历史文化遗产实质的内涵,具有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特征的西湖所需要的机制不相适应的地方。在本书的第六章中,我们还会对此问题进行详细的讨论。总之,西湖既是文化遗产,又保留着其固有的自然属性,具有文化遗产兼具自然山水的双重性。当然从本质上说,它的确是一种文化现象。
把西湖作为一个文化现象来认识,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西湖能把那些就单个来说并不十分出色的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组合成为首屈一指的风景名胜之区。中国文化,包括它的各个门类,其内在的建构一般都带有系统性的特点,西湖不是单个景点的简单叠加和连缀,而是通过人们的审美活动,巧妙地将这些要素和构件组合起来,构建成一个完整的、独特的视觉审美体系。在这一体系内,无论是作为自然形态的山水、林木,还是作为人类活动成果的建筑物和构筑物,它们的地位、作用和价值是一样的。就像一幅山水画上,山、水、林木、建筑、景物之间的关系一样,都是一个艺术概念范畴内的谋篇布局。景点与景点之间、景观与景观之间的联系是有机的、紧密的,而且成为一种互动和关照。它融合了中国人各种基本的价值观念,符合中国人传统的审美理念和审美要求,体现了物质实体和意识形态的结合。这就使得西湖与那些以某种单一的自然景观或人文景观名世的地方有了鲜明的区别。西湖不是某一种或某几种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载体,相反,这些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却是西湖这个整体的要素和细胞,西湖是使这些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价值升华的主体。
从系统工程学的观点看,西湖是由一个山、石、湖、江、溪、涧、洞、林木组成的自然因素和由庙宇、古建筑、石窟、祠墓、名人纪念地组成的人文因素汇聚而成的一个大系统。系统论的观点认为一个良好的系统肯定会起到1+1>2的作用,所以千万别小看了系统的意义。中国人传统的学问,历来讲究系统性,比如,中医就是一个大系统。有学者已经指出,中医治“非典”,没有一样单味的药具有独立杀灭“非典”病毒的功能,但通过多味药的系统配制,达到增强机体的免疫功能,再由增强了免疫能力的机体去遏制、化解、消灭病毒,达到治病的效果。这是一个递进的过程。西湖文化也是一个大系统,前面已经说过,西湖的每一个景点单独看起来,并不具备一种宏大的叙事或独立成章的景观,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但是系统地看,它就是一件无与伦比的优秀艺术品。在形式上,它曲折委婉、变化多端;章法考究、铺排有序;在内容上,天然与人工、历史与现在、景观与实用互为补充、交相辉映,无愧为一部皇皇大作,产生着最令人感佩的审美效果。
现在有些人看西湖总是喜欢就事论事,一个景点一个景点地进行评价,这是完全不对的。这种方法脱离了中国美学的传统,离开了中国人特有的审美视角和思维模式。西湖的美是人和自然协调、呼应、互动的产物,是封建时代农业经济和都市文明结合的产物,是东方文化特有的审美方式的产物。因此,它的美,呈现出总体内涵的丰富性和系统的完整性,是一种总体的美。它浸润在西湖的每一个角落,既是客观的,又有很强的主观色彩。西湖不能没有构成它的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这些要素和细胞,而这些要素和细胞一旦脱离了西湖这个整体也就会大大降低其价值。清人有诗曰“十景由来总不同,西湖烟水缈难穷。”所以,只有用文化的角度来看待和认识西湖,才能使西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审美理想的标志地位和遗产价值彰显出来,使西湖在国际的大视野中,成为理解中国式的审美活动的意趣和内涵、认识中国文化的奥秘的一个经典路径。
在中国,有西湖这样的自然条件(山环水绕)的地方绝非仅此一家。从理论上说,完全可以打出可与西湖并驾齐驱的优秀风景区,但事实上并没有出现过。因为文化的基因是无法复制的。人们常常说,西湖是一条不断流淌的河,它没有把自己凝固在某一个历史时段上;西湖是一首可以反复吟唱的诗,唱出了一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和理想;西湖是一幅画,表现了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动场景。这说明老百姓就是从西湖山水这样的物质实体中体会到了文化的味道。西湖在中国毕竟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西湖不可取代的、独特的遗产价值!
在详细分析了为什么说西湖是一种文化的理由以后,本书应当试图回答西湖文化的内涵的问题。我们知道,要对西湖文化进行定义或概括,这是一个学术性很高的问题,照理不该由笔者这样不具权威学术地位的普通人士来加以理论表述。但本文既然要讨论西湖文化,就不能不作发轫之举。是否可以这样概括:总起来说,西湖文化是儒家文化在山水美学领域中的经典性代表和有形的地理载体。如果加以具体化,是否可以这样界定:西湖文化是以致中和为美学标准,以阴柔美和阳刚美相结合的和谐、端庄、秀丽为主要特征;以历史人文为情感交流对象;集多种景观特色、多种视角欣赏的自由度极大的古代城市公共园林,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和审美样式的珍贵遗存。
在确立西湖风景区具有个性的价值标杆以后,我们应该摒弃老是用别的遗产地的价值标准来对照西湖短处的做法。西湖到底够不够世界遗产的标准,不是去看它有没有泰山的雄,黄山的奇,故宫的厚重,兵马俑的神奇,而是看它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是否重要,有多大的影响以及现在的保存情况。即西湖留存至今,到底还有多少中国传统文化的要素和因子、气质和神韵?西湖,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还有多大魅力?
一言以蔽之,西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之作,是中国传统美学在物质世界中的经典性代表!如果旅游部门要选用一句主题词,依照这两句话的意思作进一步的发挥和演绎,至少要比“美哉西湖”一类的话要准确得多、传神得多。
(本文系陈文锦先生所著《发现西湖——论西湖的世界遗产价值》一书的第二章,全书十万字,分为九章,将于明年正式出版。)
[作者简介]陈文锦,男,1944年生,原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