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西湖文化景观的名字叫得更响亮一些
2025-03-12 14:09:55
0
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西湖文化景观的名字叫得更响亮一些。西湖是国务院1982年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风景名胜区,2011年经国际教科文组织批准登录为世界文化景观遗产。那么,哪一个应该成为西湖正式的大名呢?虽然国家公布风景名胜区是八十年代的事,但风景名胜一词的使用,却由来已久,民间把西湖称为风景名胜区,至少在民国年间就已很普遍了。那个时候,一般把庐山、黄山这样的游览胜地称之为风景区,而独独把西湖叫做风景名胜区。因为西湖不仅风景秀丽,而且名胜古迹众多(当时文物概念尚不太通行),这实际上是对西湖个性特征的一种概括和肯定。所以延续下来,大家都耳熟能详,叫惯了。但是后来,风景名胜的概念变得比较宽泛了,一般是指:具有观赏、文化或科学价值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某一个地方,只要有一点自然资源加文化遗存就可以称为风景名胜区了。所以它更像是一个分类的概念,它没有也不可能对风景名胜区进行精确的定位和诠释,也没有对理解西湖的内涵和特殊价值开辟独特的视角。对于像西湖这样具有国际影响的旅游目的地,只是泛泛地统称为风景名胜区(尽管它是风景名胜界的带头大哥),这就非常不够了,因为它没有准确地体现西湖的价值和在历代中国老百姓心中的崇高地位。何况在国外的语境中,并没有和风景名胜相匹配的概念。在老外眼里,自然景观归自然景观,人文风景归人文风景,即便是混合型遗产,也是一种没有内在关系的叠加概念,与我们所谓的风景名胜大相径庭。你说西湖是中国首屈一指的风景名胜区,人家并不一定理解。既然国外游客来西湖并非是因为西湖顶着个风景名胜的招牌,国内游客又常常容易把西湖风景名胜看作是一个大公园,所以,把风景名胜区当作西湖天天挂在嘴上的第一称谓就值得商榷了。文化景观是指自然和人类创造力的共同结晶,反映区域独特的文化内涵,特别是出于社会、文化、宗教上的要求,并受环境影响与环境共同构成的独特景观。1992年在美国圣菲召开的世界遗产委员会第16届会议上被采纳,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中的一个门类。迄今为止中国35个世界文化遗产系列中,有5个文化景观遗产,即西湖、红河哈尼梯田、鼓浪屿、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北京中轴线,如果加上庐山、五台山这两处原先申报文化遗产,审批时临时改为文化景观遗产的,就有七处之多了。仔细分析一下,五台山文化景观偏重于宗教内涵,庐山则以地质地理特征见长。其余红河哈尼梯田、鼓浪屿、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北京中轴线等,都只是具有某一个方面的文化特征和意义,哈尼梯田代表了热带雨林地区的农耕文明,鼓浪屿代表了近代中西文明的融合和互鉴,景迈山古茶林代表了中国茶饮料的历史源头,北京中轴线,则代表了中国传统的规划建筑理念和制度。而真正能够全面、系统地代表中国思想文化精髓的,则非西湖莫属。在哲学上,它体现了天人合一思想的社会实践,在长达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一代又一代的先辈,凭着同一种理念,同一种思路,始终摸索着人和自然和谐共生的方式,既不破坏环境,又使它能为自己的利益服务,这是中国式的智慧。在审美上,它是中国特色审美的经典代表,它的山水尺度、景观格局、建筑样貌、无不体现出和谐、典雅、秀丽的风格。不仅为中国人所喜闻乐见,也是东亚文化圈各国人民共同仰慕的对象。在思想上,它继承了中国文化守正创新的传统,代表着儒家思想的积极方面,体现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和奋斗精神,是一种主流的价值观。说西湖文化景观具有中国文化那种博大精深的意义,是一点也不过过分的。所以,不能小看西湖文化景观的全局意义,我们必须从历史、文化、民族这样的高度,来认识西湖文化景观的遗产价值。西湖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物质性的存在,是中国文化一个实实在在的载体。对于一个普通的中外游客来说,他们接触中国文化典籍的机会并不多,如果能在西湖的游览中,使他们体会到中国文化的一些特征和样貌,那就是最便捷最直接的中国文化普及性教育,一定会让他们印象深刻。西湖文化景观搞好了,不仅是杭州的光荣,而且是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光荣。西湖的名声不仅关系到西湖本身的声誉,更关系到中国文化的声誉。这是一件不可轻忽的事情。所以要把西湖文化景观的名字叫得更响亮一点。因为这更能准确地体现西湖的价值,端正人们对它的认识。尽管叫西湖风景名胜区,也没有错。但在现代化的社会里,与时俱进,循名责实,更应当成为我们的习惯。申遗成功以后,西湖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大增,大家对西湖的文化属性也有了明确的认识。但对于西湖是一种什么形态和性质的文化,各人理解不同。有的认为西湖环湖都是公园,绿化水平很高,堤桥岛亭精致大器,这就是西湖的文化了。当然这也是文化,但准确地说,它是一种高端的园林文化。园林文化虽然也是中国文化的组成部分,但只是一个支流,尚没有达到可以整体代表整个中国文化的地步。有的认为它体现在西湖有许多文物古迹,有许多博物馆,这就是西湖的文化。景区内的文保单位、博物馆、纪念馆固然是西湖文化的一部分,但也只是一种狭义上的文化,代表某一种类别的文化遗存,同样未必能完整地代表西湖文化的全部精粹。事实很简单,要是它们有足够的代表性和独特价值的话,西湖申遗早就应该不在话下了。所以,我们一定要用更广更深的视角来认识西湖的文化。用更大的方位来理解它。西湖文化不是别的,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中国文化,更准确地说,西湖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形态,它是一种景观化的文化,是文化的物化,陈同滨教授提出了构成西湖文化的六大景观要素,就是着眼于物质层面提出来的。六大要素,缺一不可。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创造。如果一定要作进一步更简练、更形象化的概括,我觉得西湖文化景观可以用两句话来表达:“一种植根于自然山水之上的文化,一方附丽于文化之下的自然山水”。这就是西湖蕴含的中国文化的特殊价值。任何用文化和自然两分法的方式来定义西湖,都不符合西湖的特殊形态和内在的独特价值。叫响西湖文化景观的牌子,对实际工作有什么助益呢?笔者以为好处至少有三。
一能增强有使命感,明确自己的定位,让更多的人懂得西湖在中国文化源流中的特殊地位和重要性,提高它的知名度和威望,激发探寻西湖魅力的兴趣,增强文化自信。具体理由已见前述,这里不再重复。二是有利于西湖的保护,应该看到,申遗成功后,尽管西湖在保护上总的做得不错,特别是西湖十景和文保单位的保护上,是管理得相当严格的,但就全域保护的理念来说,西湖与良渚和大运河相比,保护力度还是偏弱,主要体现在山水自然环境方面。西湖其实是一个袖珍型的景区,面积不大,核心保护区加上缓冲地带,其面积总体上是少于良渚和大运河的。总的看来对城市发展的影响更小,按理说西湖的保护应该容易做得更好。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它毗邻老城,一方面觉得它给城市和老百姓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又觉得它的存在影响了经济更快的发展。有人感觉它碍手碍脚,有人感觉还应该继续再咬上几口这块唐僧肉。现在打文保单位的主意不行了,在相对宽阔的山林地带挖掘点潜力总行吧。叫响文化景观的牌子,实际上就是要打掉这些歪主意,西湖自然山水不是文化景观的配角,也不是文化景观的背景,而是文化景观遗产本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一片山林都是自然山水的不可或缺的一角,都有保护的必要。若不是解放初期整个西湖山区全域全覆盖的绿化造林,那里会有今天这样赏心悦目的山林遍地绿荫。没有封山育林,哪来溪泉的淙淙流水,哪来的小气候造成的阴晴雨雪,烟霞晨昏?如果我们不为后人加砖添瓦,总有一天要把老本吃光的。习近平总书记在浙江工作时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一般性的山区建设尚且需要立足于保护,对于立志于作新时期社会主义建设和发展排头兵的杭州来说,难道不应该在保护西湖青山绿水的问题上,拿出更加有说服力的表率吗?刚才提到的那些想要在西湖核心区和缓冲区“挖潜”的做法,自以为很聪明,西湖那么大的山林面积,空旷得很,多搞点民宿、餐饮难道不行吗?其实这个逻辑很奇怪,良渚文化核心区同样很空旷,那么在它的边边角角上,是否也可以搞点类似民宿、高档别墅之类的项目,发挥发挥所谓的“经济效益”呢?为什么人们偏偏老想着打西湖的主意,而不敢打良渚的主意?就是因为西湖给人的第一感觉是风景名胜区,而不是令人敬畏的文化遗产。容易使人产生“寻租”的念头。除了山林,水面的保护也需要予以关注。现在的西湖水面,已经是历史上最小的了,外湖、里湖、西里湖、岳湖、小南湖莫不如此。侵占水面,有几种情况,一是蚕食,现在西子宾馆和三潭印月的距离,一个猛子就可以扎到,实在是太近了。二是在水面上搭建各种设施,当然有需要,经过一定的审批手续,搭建也是可以的,但问题在于必须有“度”,这个“度”,就是不能影响人们对西湖的观瞻,不能让人看到一些凌乱的堆积和摆放,体量和形式不能过于张扬,因为这是与西湖和谐、典雅、秀丽的风貌格格不入的。所以必须叫响西湖文化景观的牌子,树立西湖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属于遗产的范畴,都需要珍惜和保护,才能根治这种顽疾。每一个单位和个人,不管隶属关系如何,包括景区管理部门在内,都不能以任何借口侵占山林和水面。各种商业活动,不论是永久性的还是临时性的,都不能占用山林、水面,绿地、游览道路,压缩游客的游览空间。只有使西湖是文化遗产的理念真正深入人心,才能破除种种吃唐僧肉的妄念。叫响西湖文化景观的名字,对西湖的保护利用固然重要,但最终解决问题,还是需要法律和法治。西湖申遗成功已经十三年了,希望有关部门在认真总结这些年经验和教训的基础上,总结出一些有规律性的东西,提请省市人大修订保护西湖文化景观的法律法规,进一步规范、细化、强化有关保护和利用的条款,使西湖文化景观的保护和永续利用,做得好上加好。三是有利于理顺深层次管理架构上的一些难题。风景名胜区和文化遗产,虽然在方向上都是国家大力扶持的行业,但各自的财政政策上是完全不同的。对于风景名胜区,一般的做法是,政府投入建设费用,人员和日常经费,多数由管理部门自行解决,最多给一点补助。而文化文物单位,则一般实行收支两条线,收入再多,甚至有盈余的单位,也不例外。自收自支绰绰有余的故宫博物院,照样实行这样的制度。这样做的必要性,就是为了领导层和骨干力量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从事专业工作,不必为筹措经费花去太多的人力物力。简而言之,文化文物是全额事业单位,风景名胜是自收自支的差额补贴事业单位。西湖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就实行统收统支、以收抵支的财政体制。这在当时,对西湖的保护、建设、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但改革开放以来,情况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83年杭州市区的GDP仅为64.26亿元,财政收入约为14多亿元,2023年全市GDP达到2万多亿元,财政收入约为5000亿元,按理说市级财政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支持西湖的保护和发展。问题在于,管委会建立后,景区成了一级财政,一级财政有一级财政的规范,责任和分工有明确的界定,它的刚性很强,不能随便调剂。按当初的设想,建立一级财政,可以增加景区的收入,并有足够的稳定性,可以不受市级财政变动的影响。但实际上,这个方案延续了以往统收统支、以收抵支的格局和套路。并将其进一步固化了。它没有考虑到景区地域面积狭小,人少,又不能发展大企业,即便现有在景区内的企业,由于隶属关系的不同,也不可能把税都交给管委会。在这种种限制下,想要用统收统支、以收抵支的模式来解决西湖的财政问题,是不切实际和有悖常理的,因为它不可能无节制的增长。从八十年代至今,景区的各项收入顶多也就是几十倍的增长,而机构和人员的增加,则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在这种情况下,继续维持这种一统天下式的、以小农经济自给自足为特征的财政模式,实质就是削足适履,作茧自缚,其负面作用远远大于正面作用。举例来说,景区所属的博物馆,与其他市级博物馆相比,人均业务费用、个人财务收入状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差距,长期以往,势必导致人才流失,核心业务萎缩。由于长期实行大包大揽的政策,景区不自觉地使自己背上了许多不该背的包袱,增加了自己的财政困难。举个例子,杭州植物园、动物园位于景区以内,由景区管理当然是可以的。但植物园、动物园是省会以上大城市的标配,如同公交、地铁一样属于城市重要的公共基础设施,并非是专门为景区服务的,它理应由市级财政承担全部费用。又如西湖博物馆、中国茶叶博物馆、章太炎纪念馆等一系列博物馆,也都是市编委批准的市属文博单位,它们的财务应当与不在景区的市属博物馆相一致。很明显,这种把业务范围远远超过景区本身业务的市属机构,由景区一级财政来承担其大部分或一部分财务费用,这在别的城区,简直是一种不可能的天方夜谭,(何况管委会与真正的区政府还远不是一回事)但在西湖景区,“红萝卜上了蜡烛帐”,却一直被人司空见惯,把不同性质的单位统统打包在景区财政的大盘子内,由景区一级财政负担,(市里只承担这些单位的部分专项经费),还要被扣上“捧着金饭碗要饭吃”的帽子,从常识的角度来说是有点滑稽的。这也与当初的设计的初心完全背道而驰。这样做,压缩了专业单位业务成长和发展的空间,妨碍了管委会全心全意去做世界遗产应该做的管理工作,对市级财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处。那么。这种从风景名胜体制转型到文化遗产体制有没有现实的可能性呢?从客观条件来分析,已经完全成熟了。第一,西湖申遗成功,就是确立了它属于文化的事实,如果把西湖文化景观的名字叫得更响亮一些,将更有利于人们从文化的价值来认识西湖。第二,是公园概念的拓展,过去凡是以绿化为主要面貌出现的地方,一般都称作公园,归之于园林范畴。现在,山林公园、湿地公园、文化公园、遗址公园等各种行业的主题公园不断地出现在人们眼帘中,公园的概念更宽泛了,管理模式也是多种多样,那种以为西湖带有某种公园形态,只能按公园或风景名胜来运转,否则社会不会接受的看法,已经没有什么市场了。第三,是良渚管理体制的榜样,良渚管委会实行的就是收支两条线,但这并没有影响它的活力,这些年来,良渚名声鹊起,研究和传播卓有成效,各项工作井井有条,服务业也发展得风生水起,很少听到有群众的差评。这说明并非进了文化文物的门,就一定会变得缺少生气和干劲。当然这种转变,需要一个过程,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早在八十年代,当时就曾有过改变这种统收统支、自成一体的财税体制的设想,但囿于主客观条件,未能推进。现在各方面的条件已经今非昔比,做起来并不难。关键在于,我们是否已经认识到这种改革对保障西湖未来的必要性,并且有与旧的惯性思维的顽固性作一次决断的决心和勇气。总之,既然西湖已经定性为文化遗产,就应该按照文化的属性和本质来思考它的管理模式和体制问题。如何保护、维系、提升、完善、美化西湖文化景观,使之发扬光大,是管理机构的唯一职责。成立管委会,行使区一级政府的部分职能,主要是解决管理体制上相互扯皮的问题,并不是要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区一级政权。这一点,需要社会各方面真正的理解,也需要管委会内部有清醒的认识。西湖和良渚都是大型的世界文化遗产,在机构设置和性质的问题上,我以为良渚的模式大大优于西湖,西湖应当向好好向良渚学习,吸取其中有用的东西。
陈文锦,浙江省文物局原副局长、浙江省博物馆学会原会长、西湖申遗专家组组长